第69章 高山下的亡魂(第1 / 3页)
“在我家被抄家以后,我们逃出去,躲在山里避风头,吃野果啃树皮,实在饿得狠了,我大哥就偷偷找农户里喂猪的剩饭剩菜。
那个时候还没有旱灾,也没有瘟疫,日子也还勉强过得下去,可那里毕竟在京城边缘,我们不能一辈子像野人一样,住在山里。
这样过了一年,大哥就带我们往西北走,走走停停,偷偷摸摸。我们到了吴县,那个时候正是大旱之年的第三年,人人难以自保,我们讨不到一粒米,一个馒头。
可是有一天我们捡到了一只死鸡,当时觉得苍天垂怜,是莫大的幸运,也顾不上它是不是瘟鸡,我们实在是太饿了,寻了个荒野的破庙,生火把它烤了。
偏偏来了一伙山贼,大哥听到他们在庙外吵嚷的动静就马上把我们藏起来,自己留在外面应付他们。大哥说这里有火,他不留下,山贼必然满屋搜寻人的踪迹。
他们闻着味儿暴躁踢开门,见到我大哥,便把那烧鸡夺走了,可他们有十八个人,烧鸡不够分,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当中有人认出来我大哥是钦犯,他们说要送他去见官拿赏钱。可其他人却抗议,彼时千金难买一斗米,何况他们是贼喊捉贼怎能见官,饿昏了头,什么都比不上一顿饱饭。他们面面相觑,暗通心意,毫不犹豫一刀捅进了我大哥的心脏。”
说到这里,沙华停了下来,光的眼里滑出来一滴眼泪,与他平静的脸庞不相符,像是突然降下来的雨。
“我亲眼看到他们杀了我大哥,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他割开,血腥之气熏得我几近昏过去,满地的血液流到我的脚边。那个场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欢呼咆哮着,一刀刀,一块块,把我大哥放在我大哥生的火上面炙烤。
我们在那个草垛子里整整躲了一天一夜,一动也不敢动。”沙华的语气极其平缓,像在叙述一件平淡奇的琐事一般。
“我乘着夜色,带着忧拼命跑,拼命跑,一刻也不敢停。我知道再也没有大哥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他再也没有了,我胆怯懦弱,甚至不敢跳出去阻止一句。”
徐希年紧紧盯着他的睫羽,那个时候,阿桥才十三岁,他不知道陈倚井走得这样早,这样惨。阿桥再也吃不得荤腥了,陈倚井的死对阿桥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可那样的日子又有多少荤腥可吃呢?他不知道往后阿桥是怎么撑下去的,甚至不敢想。
阿桥吃的苦,连忧都不曾全部知晓。
十年很长,是一个百岁老人一生中的一个小片段,是一个少年的半生。
“好不容易挨到了饥荒过去,夏日里可以顶着烈阳去深山上找药材卖钱,秋天可以伏在田野里拾他们漏下的一粒粒谷子,若是下雨天,也得去。冬春最难熬,饿到没办法,我只能冒险去人多的地方找,有个人掉了一个馒头,我去捡,他又给我一个干净的。他说他家里有许多,要带我去拿。
等我去了以后,他却关了门,等我要跑的时候就再也跑不出去了。我的指甲在地上划出血来,他将我拖进去,把我关到地窖里折磨我。那个地窖,就像这里一样,黑乎乎,阴森森,看不到一点儿光亮,我又冷又饿又痛。”
徐希年心如刀绞望着他在月光照耀下的脸,可沙华不知道,他的瞳孔正在失焦,他开始失明了。
“我的血流在稻草上,流到那个馒头上。每当那个地窖顶门打开,透进来的光亮确没有一点希望。起初我会希冀有人来救我,可我的希望一次次磨灭,不会有人来救我的,我知道。后来我打翻了他带进来的烛火,烧了他的家,我想同他一起烧死在里面。可惜,他被房梁砸昏了,我却没死成。我拿着那两个粘了血迹的馒头,从火海里走出来。我放的火烧了整片南街,火光冲天,将黑夜照得通明,我不敢回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因我而死。我拖拽着残破的身子去找忧,她饿了几天饿极了正在啃草,我把馒头递给她,看她狼吞虎咽起来。吃了馒头,几天后我带她离开了吴县。
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找大哥。我自私地带她爬上了山崖,用尽我最后的力气,坐在那里吹着风,准备跳下去一死了之。
此后,我便继续朝西北走,又是大旱饥荒死人数引起的疫病。我百毒不侵,有恃恐,把忧藏起来就可以到处讨饭捡食物。我遇到一个哑巴乞丐,比我年纪还大些,却比我还瘦弱,我叫他哑哥,他会把讨到的食物分给我一些。后来他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染了瘟疫,我便试着给他采药治他,可惜我医术平庸治不好他。有一日我采药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四处找他。最后在郊外的大坑里寻到了他,他们被火焰烧的哀嚎,挣扎,我跪着求守卫把他救出来,我说我能救他,他不信一脚踢开我,说我再胡言乱语就把我也扔进去。
……
青楼小馆,高门大院,我哪儿都去过,不过是一把火的事,京都到西北,我整整走了九年,每一步都刻骨铭心。饥不能食,寒不能眠的滋味我至今不能忘,我在漫长的路上,夜夜忧心,常常梦魇,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撒谎张口就来,偷盗得心应手。我从来都不喜欢曼珠沙华,我也从来都不喜欢过清贫的日子。
不过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起码能有个说话的人。以前我说给大树听,说给兔子听,说给石头听,说给孤魂野鬼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