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眉(第5 / 11页)
那是一滴眼泪。
梦生不禁去看他的脸,隔着帐子暧昧的烛光里,这个男人的眼睛是深黑色的,眼角泛红,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一道泪痕,从他眼睛下面划到下颌,他正侧过头专注的看她,于是又一道泪痕,声延伸到鼻梁下,沿着高挺的鼻骨,滑到鼻尖。
从这泪水里是读不出他的情绪。
梦生正要再看看,折眉复又弯下腰,把额头抵在她肩上,伸出手紧紧抱住她,再不肯抬头了。
他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过了几息,闷在肩膀里的抽气声慢慢变重,最后干脆就靠在她肩上颤抖的哭了起来。这男人越哭越惨,抑制不住哭出了声,快要窒息一样抽噎着,那种压抑痛苦的抽噎声听起来像是被压制的喘不过气,喉咙口搅动着血腥味,手上又抱着她不肯松,梦生察觉到自己肩上单薄的夏衫被泪水打湿,贴在身上。她抬手,手上也沾着泪,一时间抖不开粘在手上的长发,只好就这样抬起来,在先生脑后摸了摸。
“还是很难受吗?”梦生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责任感,责备道,“你不该不喝药的。你太任性了。我去给你熬一碗吧。”
但是折眉好像粘在她身上,推也推不开,头也不肯抬,哭的说不出话,胸膛费力的上下起伏着,只是摇头。
梦生烦躁了,一把扯住他顺滑的黑发,很没耐心的把人硬从自己身上拔起来,“那我去请大夫来。”
他还是摇头,仰脸被扯着头发头皮疼痛,法大幅度摇头,眼睛通红,很是狼狈:“不,不是生病……我只是想起一些……一些以前的事情,不要走……阿生,松开,疼……”
他现在的声音说话带着哭泣的鼻音,怎么听都像是撒娇,梦生狐疑松手,刚一松开,这人又伏到她肩头,抱着她,眼泪继续沁到她肩上那块湿掉的衣服里。
哭得她没脾气。
梦生觉得奈:“那你在哭什么?”
但这人只说了刚刚那句话,便再不开口了,趴在她肩头抱着她哭的肝肠寸断抽噎不止,似乎眼泪是憋了一辈子的大雨,在这顷刻间全部浇了下来,把她和他都淋了个透。若是换了旁人在此,看见有人哭的这么惨烈,觉得任何开解都苍白力,一定会安静的任由他哭个够。他这些眼泪在身体里酝酿太久了,不流出来,就是一把钝刀子在慢慢磨他的心头。
可惜偏偏是梦生在这,她不识眼色、咄咄逼人的逼问折眉为什么在哭,捏着下巴抬起他的脸,看到折眉先生狭长双眸哭的眼尾红肿。
他扭头想要躲开,却被女孩子钢铁一样悍然不动的手指掐住下巴。
折眉先生看起来乱糟糟的,满脸泪痕,那泪水完全控制不住,噙在眼睛里一颗一颗滑落,然后他也不躲了,泪水隔开了他们的视线,他就这样,任由眼泪滚落。
他的心有十几年没有这样痛。
撕裂了、扯断了、碾碎了的那种痛,阿生扣开了他的心门,同时也把深埋在心底的其他东西也放了出来,他在她身边、在这个时刻,忽然间想起童年,他教几个娃娃写大字的场景——那时他自己也很小,踩着凳子,才够着把纸铺展开。他写的是自己的姓氏,“谢”,这个字不太好写,笔画很多,他迫不得已写的很大,而且歪歪扭扭。弟弟和妹妹在旁边夸赞,他的母亲,坐在后面笑看着几个孩子,靠在阳光下的门边,和丫鬟坐在一起,手里缝着家里小妹妹的寝衣。
这个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脑中了,但回忆就是这样,突然间不请自来,让他想起那些更多、更琐碎的日常,和他曾经十年如一日绵绵不绝、不敢宣之于口的乡愁。
像是在对她哭诉,又好像不是哭诉,梦生从没听过这么断肠的哭声,不由得松了手,折眉的背便不堪重负的弯了下去,哽咽着,“每次我觉得自己活着实在是没意思的时候,都会想起很久没见的弟弟妹妹,我只要想到我的家人还平安快乐的活在渡洲城,想到他们还在那个桌子上写大字、还在那条小街口买花生糖,还在那扇青纱窗前嬉笑打闹到长成少年少女,我不在,他们也一样平安喜乐,我就觉得……我就觉得还好……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他平常不愿意想起来这些,他也不敢想,他以为自己已经燃尽了,化作青灰一把,不会再痛苦、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