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回家(第1 / 1页)
刘四邀请冰雪去他家坐一坐,他面对这个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的侄女有些手足措,不管他说什么,冰雪都只是微笑说不了,不了,冰雪似乎一直跟他们都不怎么亲近,包括跟她爸妈也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会跟父母有矛盾或者有依恋,她似乎对谁都很客套,很放不开。冰雪知道四叔只是客气,她内心很暴躁的想“快送我回去吧!”但是嘴上很温柔地拒绝,不了不了,笑得很假。她很崩溃,就这样僵持了很一会儿,像开启了复读机模式,说了数个不了不了,刘四笑着说不进去坐那我送你回家吧。回去的路上他们碰到了戴着凉帽骑着红色破旧三轮车刚从地里回来的张锁水,他们超过她提前回来了,冰雪在路口下了车,看着四叔在路上跟妈妈对话,因为三轮车的声音很大四叔几乎是喊出来的:“你们还打药吗?”“后天吧!”“行,你们打的话就跟二哥家一起打么。”“嗯!这次打什么,缩减胺?还是治蚜虫的?”“你们商量么,专家怎么说?你们自己商量。”说完四叔走了。
冰雪像被丢出去的回旋镖,此刻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母亲看上去很陌生,她三轮摩托车骑得很慢,到了拐弯的地方颤颤巍巍的,几乎开到墙上去,停下来又往后吃力的退了半截,她很想表现出见到女儿很开心,但是她的微笑是苦的,冰雪问:“我爸呢?”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问母亲我爸呢,刘三并不想种地,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愿意种地,张锁水不说话拿出钥匙,打开一把很大的铜锁,推开那两扇咯吱作响地破木门说:“他去外面了。”院子里比以前堆得杂物还多,门口的屋檐下是黑乎乎的煤堆,一些肥料袋子和化肥,右边是一些木头,院子里还有许多板材和竹子,为了雨天行走方便,每隔一步放了一块石板,踩上去还在晃荡,院子里也修建了几间小房子,那些房子有两间是杂物间,一间用来住农忙时雇佣的工人,大多数是维族人,很多时候因为言语不通他们不信任汉人,今年冰雪家雇佣的一对维族夫妇在拿到钱的时候就跑了,刘三把这件事怪给了妻子,他说因为妻子对那些人太好了,尽量尊重他们给他们足够的生活费,给的工钱也是附近最高的,平时干活也不敢提要求干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导致那些人卷钱跑了。张锁水因为这些事在生气,她就是很气,但说不过丈夫,她觉得得不到爱,她很希望有人爱她,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可以包容她,原谅她,保护她,她希望能被丈夫放在第一位,能让她撒撒娇,或者休息一下。她需要被认可,需要方向和目标,不想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干活,却还因为一点小事被责怪。
冰雪看着被铁链子拴起来的疯子,问母亲:“怎么把狗拴起来了?”张锁水正在院里的白色水管下洗手,然后坐在台阶上脱下被泥土和绿色浸染的布鞋立在了墙角,水管底下是一堆脏衣服,窗台上挂着许多很脏的薄袜子和一些沾满泥土的破旧布鞋,水管下放着一个亮闪闪的金属盆,她一边说话一边端着盆儿往外走说:“不拴能行吗?天天扒垃圾,把路口那个女人家的鸡咬死了好几只,上个月狗腿差点都被打折了,要不是我看见,可能就被打死扔掉了,那女人,断的很!”“断”在他们的方言里是“狠”的意思,母亲穿着一条冰雪去年穿过的蓝色阔腿裤,特别容易皱,她驼着背很温柔地跟女儿说:“进来我们做饭,你爸买的鸡肉还没吃完,我一个人在家也吃不了多少,今晚我们多炒几个菜。”她看起来很年轻,只是很沉重很苦,做什么都不开心,多美的年纪放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都是残忍的,但她却总在温柔地笑,每看她笑一下冰雪的心就很痛,她什么都能看见但却什么都理解不了,比如她把“缩节胺”叫做“缩减安”,把“氟乐灵”叫“弗勒里”,那些说普通话的人在他们面前总是充满了优越感。
她们母女在厨房里洗菜做饭的时候,院子里来了连队的人检查卫生,他们一进来妈妈就手忙脚乱地把菜刀拿到卧室里藏了起来,然后给一把打着身份证号码的菜刀拴上链子,就像在拴住一只狗一样,连长带着一个女书记在厨房转了一圈说:“院子里打扫一下,明天大扫除把门口的垃圾扫掉。”“好!”张锁水唯唯诺诺地说,书记盯着冰雪问:“女子?放假了?”“昂,对,放假了。”张锁水捋直了舌头努力用普通话说。这儿的生活很奇怪,一把菜刀也要拴起来,每天晚上还要去连队值班,值班就是穿着迷彩服坐在门口的值班室里发愣,不能睡觉……张锁水送他们出了门,连队书记还在说:“女儿假期不出去打工吗?”他像是在问冰雪却对着张锁水说话,冰雪没理他,继续回了厨房,张锁水笑着说:“回来帮我干活来的。”“刘三,张锁水是吧,3-417,门牌号。”旁边的女会计拿着本子记着什么,“对!”张锁水急促不安地说,书记临出门还不忘提醒:“值班别忘了。”“好。”“去了之后制服穿好。”“好。”
“好”,真是太好了,冰雪在心里感叹。他们走后张锁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她跟女儿说:“明天你去值班吧,我跟你隔壁舅舅说好了,他值夜班我们值白班。”“嗯!”张锁水又拿出菜刀说:“买的那个菜刀太轻了,我用着不顺手,让我们把菜刀拴起来有什么用,搞笑得很。”“脑子有病呗。”说着疯子又叫了起来,隔壁舅妈许霞霞在门口喊:“姐姐,你家这狗太歪了!”“歪”就是凶,冰雪发现了方言的魅力,就是它能传达的意思远比普通话要有力度和美感。张锁水又笑着跑出去呵斥狗狗:“我把你!住嘴!”这个句式是刘三每次威胁她用的,许霞霞进来后坐在沙发上说:“我这两天在网上看了很多便宜的衣服,可讲究了,你要吗,我给咱两一人买一套,我教你网购。”张锁水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土豆伸出头对她说:“网上买,别被骗了,质量好吗?”“我看评论说还行,反正便宜,买回来看么,你先做饭,做完再看。”
门又响了,冰雪寻思怎么今天这么多人来,又来了一个看上去很富态的女人,她年龄看上去大一些,带着自己的女儿,随后志强舅舅也来了,冷清的家一下子堆满了人,冰雪一出去他们都很惊讶地问:“冰雪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他们的眼里确实有光,因为她是个从外面回来的,回到了这个峡谷里,他们一年四季见不到什么新鲜的面孔,她这种从外面回来的大学生勉强能让他们眼前闪过一种新鲜感,但是那种新鲜感瞬间就会消失,许霞霞表现得很夸张说:“昂,我还以为就姐姐一个人在家!还说过来教她一起网购衣裳呢,冰雪来了就能帮我们看了。”她嘴唇很厚,眼睛非常大非常漂亮,一口不整齐的黄牙,鼻子塌陷,五官不丑但组合在一起却很别扭,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下半身是蓝色牛仔短裤和黑色的丝袜,扎着马尾辫子,她老公志强总说她很丑,有时候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对自己老婆的不喜欢,他看着许霞霞说:“你看那个害撒,网购网购,你穿的那个衣服撒,丢人卖害!”“你管我,你穿的好得很!”那个富态的女人冰雪也要叫舅妈,但她从来没叫过,因为她丈夫是个高瘦看上去心术不正的男人,她则总是表现出一种不符合她内心的温柔和善良,她女儿打开了电视要看《熊出没,她一边骂自己的女儿“事儿多”一边跟冰雪说:“冰雪你给她找一下,你们这个电视跟我们的还不一样。”
这时志强舅舅扔了什么东西过去,他在打自己的老婆,冰雪回头看了一眼,志强对着冰雪嘿嘿地笑,很快许霞霞就拿桌子上的西瓜皮还击,另一个女人笑着跟他们说:“像小孩似的,你们两互相打,别伤到我们。”张锁水端着大盘鸡出来说:“来,都尝下我的手艺。”这时他们都站起来说要走,几乎同时说他们来的时候吃过了,年龄看着大一点的那个女人细声细语地说:“我们不吃,你们赶紧吃吧,我来拿箅子,我真吃不惯维族人的囊,回去蒸点馒头,面都发好了,我赶紧回去做了,要不然面要酸了。”张锁水马上去厨房拿,随着厨房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在里面说:“我洗一下,落了点灰。”“没事,我回去洗就行。”张锁水拿出来给她,隔壁的舅舅、舅妈也要回去了,许霞霞对妈妈说:“那你们先吃,吃好了我再过来,我也回去把碗洗了。”他们来时像约好了一起来,走时也是一起走。
她们正吃着刘三回来了,他在外面和刚才出去的人打招呼闲聊,一进来就放下自己的茶缸子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们都开始吃了?”“昂。”张锁水斜坐在和气生财四个毛笔大字下面,冰雪坐在凳子上,张锁水说她有天看了一个叫什么雪的电视剧,其他字她不认识,冰雪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她就说看情深深雨蒙蒙,刘三从外面带了很多菜回来,一打开冰箱就开始一边扔坏掉的菜一边骂张锁水不节俭,“买什么你都不吃,菜都放烂了!”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其实他只是在意女儿对他很冷漠的态度,但又不好直接说,冰雪并不在意这些,从小她对爸爸的态度就是这样的,所以她已经习惯了,家里的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张锁水要说什么但是没说,她也转坐到地上的板凳上,把沙发中心的位置留给丈夫,并让女儿给刘三倒杯水,她继续吃着饭,张锁水仿佛有很多怒火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发泄出来。
冰雪不想掺和他们夫妻间的事情,对他们的关系很失望,帮不上忙的失望,她不知道这个家问题出在哪里,总之越来越诡异,真的,诡异完全可以概括他们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冰雪吃完饭开始收拾睡到小房子里。不一会儿,张锁水和刘三就吵了起来,他们在吵缩节胺打太多的事情,那些所谓的专家看过他们的棉花地后说棉花不好,这让刘三怪妻子偏要打药,张锁水怪丈夫什么都说不清楚,打药的量也说不清楚……冰雪都快睡着了,突然听到各种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爸爸在地上来回的走,然后是翻箱倒柜,最后又是在争执。等到没声音了她想睡又被蚊子骚扰,她起来在四面墙上找蚊子,却发现了很多蜘蛛,这下她根本不敢睡。等她瞌睡的不行,只好对自己说“爱咋咋地吧,我要睡了”
刚闭上眼就被母亲发疯似的尖叫惊醒了,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颗黑色的陨石,来自银河深处,现在正在宇宙中飘着,就要撞到什么东西,突然就摧毁了什么似的吼道:“干嘛呢?!让不让人睡了?”妈妈却一直很痛苦地哭着,爸爸好像在制止她哭,冰雪敲着他们的房门说:“怎么了?你要不跟我睡。”她以为是爸爸打她了,呵斥刘三说:“你惹她干什么?”他显得很委屈:“我没动她,人家就嘶声蛙气叫唤呢啊。”冰雪不确定自己在不在这里,她也不确定他们。回来躺下了,母亲哭了很久才停下来。
冰雪知道跟父母在一起她的心找不到路,也找不到“家”,更找不到“爱”。她一直想从这里逃走是对的,但却一直走不掉,小时候那条脱不掉的校裤已经变成了她的血肉,她想念雪玲,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她,第二天张锁水在马路上扫地,刘三在睡觉,他约了隔壁邻居和另外两个以前同县的老乡在家里组局喝酒,冰雪去了连队值班,因为太热没穿那身厚实的迷彩服,她呆呆地坐着画画,写字,写那些雪玲说过的话“人一生下来就学会了接受和索取却要用一辈子去摆脱。”“只是去经历,别判断别评价。”可是时间赋予了她一颗力且悲伤的心,她没有任何选择,她不能选择自己要去做什么,未来只能打工和结婚,然后过跟她的父母一样的生活,本质上是一样的。爷爷经常说:“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你结婚了你就知道了。”在她的世界里遇到良人的概率是零,因为她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至少是不会爱别人的人,总是索求,却从不思考自己能给别人带去什么的人永远都不懂爱,冰雪不懂雪玲说的条件的爱,那得多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