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理清自己(第1 / 1页)
她不想看起来很呆很傻,她想让自己理性、冷漠或者说看上去不好惹,她总会觉得“傻”是一种带着侮辱性质的调侃,可是她的傻却让人能够亲近她,喜欢她,她舍不得放弃那些好处,于是内心很矛盾。很长时间她都在这两种性格上切换。明明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冷漠下去,但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又不好板着脸,她为此而感到奈,不管怎么做她都觉得那不是她。冰雪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看一只蚂蚁,它背着一块食物不停地往上爬,爬一点就掉下去,它就换一个地方往上爬,论掉下去多少次它都没放弃自己的食物,它每次都从比上次更高一些的地方摔下去,它倒着爬、斜着爬、最后爬到了离台阶只有一厘米的地方,马上就要迈上台阶,冰雪为它开心时它掉了下去,她一直看着它,直到它终于艰难的迈上了台阶,那个过程很漫长很漫长,可接下来它又在重复之前的步骤上另一个台阶,她不知道它要去哪里?这里大概有十多个台阶通往看台,看台边上是花园。那只蚂蚁让她想到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将一块巨石推向山顶,快到达时石头就会滚下来,一直重复这件事直到死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效而望的劳动更严厉的惩罚。”尽管他最后在这种重复中结束了生命……
冰雪觉得的家乡的人们和她也在做相同的事,他们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的做相同的事情,期望,止境的期望。她并不是刻意要思考那些深奥的话题,她的脑子一半是雪玲一半是周围世界给她的认知程序,雪玲给了她畏和勇敢的心,而父母和环境让她变得畏手畏脚、自卑怯懦。她去吃饭不敢说少放盐,买衣服不敢讲价钱,上课不敢去厕所,几乎找不到楼层的厕所,她完全可以理解老家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为什么会回老家,他们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断开的。
刚开始她很听爸妈的话在跟家里的人联系,但是她总是听到各种让她奈的消息,泽喜辍学回了新疆,泽善没考上高中学了汽修……冰雪只是听着那些家里的事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说泽优把一只流浪狗带回家养跟家里人发生了冲突,主要遭到爷爷和爸爸的反对,爸爸和自己的合作伙伴闹矛盾正在为账目问题进行协商……她再也不想听任何关于家里人的消息,那些总是有各种争端、分歧、不安和矛盾的信息。渐渐地她就不再想联系他们了,她对人有一种本能的不喜欢和畏惧,尤其是家乡的那些人,她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对她有恩啊,可是……她只想听见雪玲的声音,因为雪玲是纯粹的、赤城的、充满了包容和爱的。刚开始不联系家人让她有些不安,害怕有谁会突然想起她,但后来发现她不主动联系,他们也不会联系她,那些日子她过的异常安逸,宿舍有一个跟她在同一个院上课的女生闻诺西,大家都叫她么西么西,冰雪跟诺西的课差不多,因此她们一起去教学楼上课,冰雪得到了所有室友的帮助,她很依赖她们,第一次网购,第一次买化妆品,第一次用浏览器,用导航,网上支付……她彻底的掉进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的家人们离她远去,连雪玲也是,她不再关心她在干什么,她想干什么。
那时候她再一次感到麻木,论走在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活物,木木愣愣的,既是自然的又是生硬的。她站在窗前听那些鸟鸣像薄脆的刀片划破清晨的寂静,温暖的太阳在路上像蜷缩的叶子慢慢延伸,因为总是宅在宿舍里,很多的记忆开始泛滥,她好像意识开始正视自己家庭的问题,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母亲锁在家里,一个人倚在墙根处晒太阳听鸟叫,清早昏黄的光在瓦片上慢慢移动,蔓延,填满整个院子,母亲回来把一大捆新鲜的杂草晒在院子里,那些晒干了可以烧火,冰雪也想把自己晒干,然后噼里啪啦的当柴烧,学校里没有那些草,只有针叶松、椰子树、樱花树、白玉兰、石榴和樱桃树,有几天她路过樱桃树的时候,树上的樱桃红润诱人的挂满了枝丫,仅一夜间那些果子就全没了,这里没有任何夸张,是一个都不剩,室友说肯定是学校水果店的老板摘走了,冰雪并不在意谁摘走了它们,只是为这件事感到高兴。
殷桃一夜被摘光居然是唯一一件让她觉得亲切的事,好像这里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贵,反而多了几分容得下她的感觉,只要是这些人在那个地方创造出来的社会都是一样的,人们的内心进展程度是一样的,人们的矛盾、分歧是一样的。不管有多少钱财都法去除他们内心高低贵贱的分别意识,在精神层面上来说大家一样的落后,这就够了,冰雪的自卑开始溶解了。不管这里的学生、老师来自哪里,他们都有相似的情绪、困惑、挣扎、矛盾……都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和达到的目标。他们都充满了自我,原来大家没什么不同。虽然宿舍里有一个是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住在城市里,父母都是职工,她平时不怎么跟其他人交流,她看起来很有活力,穿着打扮也跟其余人不同,她几乎每天都跟自己的男友打视频到深夜,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工具很多,几乎整个宿舍空余的地方都是她的桌子和画板之类的东西。她有时出去喝酒很晚才会回来,每晚查寝都让别的楼层的女生代替她睡在床上,她是冰雪的上铺。除了这些表面上的不同,那个女生也在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害怕回来晚了被老师抓住,她害怕在宿舍用变压器被通报批评,她也在各种情绪里。冰雪这才发现她见过的同龄人没有哪一个不会被琐事干扰,不会被外物所累,除了雪玲。
他们在初中就学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到了大学还在被外界的环境影响,还在追求物质和高低贵贱的差别,还在为贫富差距和形象上的差别而痛苦矛盾,雪玲说的没,人的心不进化,就只能被外界奴役,被他人影响。冰雪在大学里拥有很多空闲时间,也相对的有了自己的个人空间,她闲了下来,有时间读书,有时间痛苦,有时间思考,最重要的是有时间找出内心的矛盾和分歧。在第一学期结束前社团开了一次关于亲情的讲座,演讲的人利用人的共情找出笑点、泪点,这让冰雪不解,感情是可以煽动的,思想可以被改变,行为可以塑造,如果这些都被外界掌控,那么什么才是自己的呢?有没有一成不变是自己的东西呢?像雪玲说的不是学习得到的,不是别人告诉的,也不是被规定的,不会改变的……一定有,冰雪只是相信它存在,但她似乎知道它又不知道它。
她想关于“爱”和“孝顺”,只要理解不正确总会有区别,讲座一开始就有一个女生哭着说她和父亲之前关系不好但后来因为看到父亲很辛苦就觉得他很不容易,她应该是个煽情新手,哭的太早了显得很突兀,底下坐的人都有些麻木,讲故事的女生还很煽情的让其他人给父母打电话说一声“我爱你”,她说父母把一切都给了孩子,为了孩子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冰雪不赞同,他们都有选择,父母是有选择的,而孩子也是有选择的,在我们并不了解的实相里这一切都是经过我们的同意才发生的,如果我们不同意来这里我们就不会来,任何事都是法强迫的,只是我们忘记了我们自己才是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的主人。演讲最后演讲者放了一个视频,视频中一个男孩问他的妈妈:“妈妈,你爱我吗?你的爱真的比海多吗?”那个母亲一脸坚信,在空中比划着很多的手势说:“当然,比海多,你永远要相信妈妈的爱。”也许人真的知道爱应该是条件的,包容一切的,但是认知不允许她实践到条件的爱,恐惧和害怕让她停止追求真理。小孩随即问他母亲:“那你指导我做作业的时候,你为什么凶我,我会做好只是我做的慢。”“那都是为了你好。”
冰雪想着小时候妈妈说得那些“听话,乖。”他们至少说了几千句听话,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像是他们在她脑袋里输入的程序,冰雪害怕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记忆残忍的为她总结出了讨好他们的所有行为,并让她日复一日地练习如何生活在那些规范中,说话做事都只能挑他们喜欢的方式,说他们想听的话,现在大多数人都被训练的只认同一种价值观,这是个多么狭隘的世界。这是最残酷的洗脑方式,用爱来包装恐惧,杀死人的创造力、热情、思考能力、辨别能力、想象力,只灌输给他们“害怕”和“限制条例”,让人永远的活在一种普遍的“规则”里,没有比这残忍的事情了。
回家前妈妈打来电话说房子盖好了,现在他们已经住进去了,冰雪开始幻想有自己的房间,有幸福的家?她很开心地跟妈妈说了很多她想怎么布置自己房间的事,她期待着回家,期待着自己的空间,她终于可以独处了,有自己的秘密世界,可以静下心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要回家了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去火车站,不知道怎么买票,最后没办法是雪露找了自己同学的弟弟帮冰雪买的,雪露同学的弟弟也在西安上学,他们约了一起回去,他先接冰雪到他宿舍,然后去上完最后一堂课,他们学校的环境很差,小门破破烂烂的,里面种着几棵小树,教学楼和宿舍挨着,宿舍楼看起来很破旧,楼梯有些裂痕,看起来很脏,楼道里充满了烟味,宿舍里摆着八张床,上铺还坐了几个在等人的男生,他们都是深灰色的,和冰雪一个颜色。地面上全是他们从外面踩进来的泥水,厕所也很破旧,大概这里以前不是学校,是个老旧的旅馆。冰雪看着那些人,不管是上什么学的人都给她一种“别人在上我也要上而已”的感觉,就像她的父母当时“别人结婚我也结婚”“别人生孩子我也生”一样,人们从本质上没发生什么变化,也许以后新的教育理念出来时,他们的孩子会问:“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她的回答和她父母给她的回答一样:“因为别人都在上学。”
“我心里全是我自己,没有太多你休息的地方,我心里全是徒劳的希望,没有你觉得舒服的地方,我心里全是我赢不了的悲伤……那枯萎的枝干互相折磨哭泣”在回去的火车上冰雪听着一首叫《荆棘树的歌曲,人群变成了黑夜中稀稀拉拉的枯树枝,他们的走动就像随着风摇摆的枝条,他们互相碰撞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们好像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孕育着彼此。到了县城,冰雪找不到自己现在的家,他让父亲来接她,刘三显得不高兴,不情愿。他见到女儿就来了一顿嘲笑:“走到县城还找不到路?不知道在哪儿坐公交?这么近还要人接?”冰雪陪着笑脸,父亲莫名奇妙的发火她已经习惯了,比起她的失落父亲好像更艰难。木材厂的生意他没能做下去,辗转来了县城开了一家净水器店铺,他不满意于此,还跟几个老家的叔叔计划着开农家乐,妈妈说的家也不过是一堆水泥块,一扇红色的铁门,旁边是厕所,推开门进去,左边是狗窝,泽优捡来的小白狗正躺在狗窝里。院子中间除了人走的这条路,一半是枯萎的菜地,最右边是石棉瓦棚,底下放着冰雪以前骑过的自行车,还有三舅的三轮车和一堆煤块,两个石头台阶,泛白的青色,上院里最显眼的是炕眼,黑色的,爷爷怕烟会熏黑窗户在炕眼上面绑着一个铁片,铁片很薄,大概能看出来表面是红色,另一面是铜黄色,左侧有一堆废柴,爷爷不管住哪儿都会有那些东西存在,他好像很怕冷,很喜欢火和烧火的。门窗都是铝合金的,窗户底下放着一个洗脸盆架子和以前宿舍用过的洗衣机、凳子。那些旧物件就像旧思想,旧模式出现在新的生活和新的时间里。
一进屋,白色的水管子湿哒哒地缠绕在蓝色的水桶边上,一台净水器和过滤器都裸露在外面,爷爷正在拿拖把拖房顶的蒸汽,见冰雪来了,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他的眼神又变得很暗淡,妈妈像是不怎么开心,佯装微笑地跟女儿打招呼,冰雪刚坐下,房顶上的蒸汽水就滴下来,房间里还有另一张床,上面铺着塑料纸,水泥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珠一会儿不拖就如雨下,爷爷在炕上的被褥里坐着,他最近身体又不太好,火盆里的火不怎么旺,煤烟很大,从老家带来的旧木桌子上摆着很多杯子,茶叶盒,纸盒子,毛主席像,还有毛笔、墨汁和一些写着毛笔字的课本,地上是炉子,正呼呼的响着,仿佛里面关着一场大风,炉子前面是爸爸在临潭时用过的红木桌子,这里的每个人和每件物品都是她曾见过的,连这些水泥墙壁和凹凸不平的地面都是她熟悉的,妈妈说的那些全是她们关于未来的幻想,冰雪那疲惫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冰雪站在院子里晒太阳,手脚冰凉,外面要比房子里面好些。她走去其他房间看,中间是杂物间,里面是缝纫机、一麻袋书、一些旧衣服鞋子和被子,几袋石灰,一个亮闪闪的大铁盆,还有厚厚的灰尘,左边一间小房子比爷爷住的那间冷清,地上只有大红木箱子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炉子,一张床看上去很脆弱很旧,那些木板参差不齐地从床单和被子下伸出来,歪斜的床腿是爸爸的杰作,他对这些家具的做工很粗糙,就好像做的太认真他很吃亏一样,他的理念就是能用就行。他总觉得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完全没信心可以经营好一个像样的家,他总觉得自己需要帮助,都是周围的这些人在拖累他,可是他没办法,他不能摆脱也不能照顾好,他做人很累,不敢承认自己其实不想对任何人负责,不能承认自己受够了这一切,他很想坚强但是又很难坚强,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没用,都需要他照顾,有时候恨他们不争气。
冰雪一来就发现了家里每个人都不对劲,似乎他们之间都在闹矛盾。她本来想躺着睡会儿,但是她又处可去,窗口落在被子上的光像一串冰躺在水中,那些电线全都暴露在墙上,屋檐上,对冰雪而言,对家和温暖空间的期待消失得很快,几乎没有失落只有接受,这跟她长久以来的经历有关,她的家人们一直以来最擅长的就是接受,她从他们身上继承到了那绝望而颓废的人生态度。泽优回来了,他总是想表现热情,他眼睛里的光在看到姐姐后茫然地升起来,又在看到其他地方时恢复暗淡,爷爷又在说泽优不听话不好好学习,经常出去玩回来很晚,管不住,爷爷说爸爸打算竞选村委会主任,冰雪没说话,爷爷好像不怎么支持他,爷爷还因为冰雪给妈妈买了一条毛衣裙发表了几句莫名其妙的看法:“你还给她买东西,你以后也别给我买,你是学生你又没钱。”冰雪给爷爷买了手套和围巾,她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他说起母亲时很奇怪。泽优换了一辆变速自行车,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棉衣,外面套着红色的校服,手上全是裂痕和皴,他随便扒拉了几口吃的就去了学校。洗完锅妈妈去了农家乐帮忙,冰雪在家陪爷爷看电视,其实她很累,靠在墙上昏昏欲睡。听爷爷说泽阳的事情,“最近你二哥回来了,真的混的不像样子,像个要饭的,以前你们九个里面就泽阳学习好,就是不听我们的话才弄成那个样子,算是毁了。”冰雪迷迷糊糊的嗯着,泽阳对她来说很陌生,而且很可惜,她打心里觉得泽阳把自己毁掉了,彻底毁掉了。
晚上她和母亲睡在左边的那间小房子里,插着电热毯但依旧很冷,张锁水站在地上拿着冰雪买的衣服比对了下说:“太长了,你爸会让我穿这衣服?他得骂死我!”“这不长,挺好看的,就按你身高买的,我把腰带丢了,不然收腰能短一点。”她自己不确信,奈地收起来说:“你爸不让穿,他说穿上像藏民。”现在冰雪能感觉到是她自己不想穿,可还是极力地劝说:“挺好看的,你身材这么好,穿上绝对好看。”她叹着气,叹了很多回气,每一声听起来都很累,很累,她穿着毛衣棉裤上来躺在冰雪身边说:“别给我买东西,要不然你爷爷又要说了。”“这有什么可说的。”“我跟你爸爸吵架了,我骂了你爸爸几句,你爷爷不高兴了。”从听到这些事情开始,冰雪终于回到了这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那个上大学的女生不存在了,只有一个一直以来被家庭纠纷缠绕和折磨的她,她和母亲刚说着就听到爸爸在那间房子里教训泽优,爸爸说着我弄死你之类的话,好像打翻了什么东西,爷爷在旁边让他好好教训弟弟,冰雪受够了这些动不动就要弄死孩子的大人,她冲过去挡在弟弟面前质问爸爸:“他怎么了?你要弄死他!”地上是打翻的茶壶,爸爸要冲上前打弟弟,冰雪瞪着他说:“你打我!你有什么看不惯就冲我来!”爸爸咬着牙,爷爷在一旁对着冰雪指指点点,他感觉冰雪冲撞了父亲,妈妈也在拉扯她,泽优因为跟同学贪玩回来晚了被爸爸训斥,冰雪才发现弟弟跟她小时候一样不愿意回家。她讨厌家里人对他们使用暴力,论是言语还是行为暴力她都很仇恨,是的,仇恨,愤怒!但更多的是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