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梦魇(第1 / 1页)
泽阳说的没,一切都是一样的,至少差不多,冰雪虽然不用应对处处刁难、没耐心的父亲,但她同样要跟自己的虚荣、傲慢、迷茫、失望作斗争。她不想做练习册,不想做题,不想看书,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思考,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人们总是活在某种可有可,似是而非的模糊状态里,与一切背道而驰又仿佛可以自圆其说。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让孩子们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又花了很长时间让他们看清楚一切都是不美好的。泽阳跟大伯闹掰后决定独自闯荡,他说他再也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他可以自己过上好日子,他要打工赚大钱,人生的出口到底在哪里呢,毫着落。
他以为他要找的是“钱”或者赚钱方法,于是他带着那个目的出发了,人们敲了所有的门却发现没有一扇是为他们开的,不久之后泽阳被骗进了传销,在此之前冰雪早就听说过“传销”,听妈妈谈过三舅在传销中的经历,当时她说得模棱两可,冰雪听得稀里糊涂,她以为舅舅只是被自己的朋友拉去做生意失败了,并没多在意。那时候她已经上到了高一,泽良上了大学。自从泽阳外出打工开始,大伯给他打了很多钱,却一直找不到他,也不确定他在干什么,过了很久他跑了回来,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对那段经历他闭口不谈只说自己在外面打工。那时冰雪他们已经搬到了另外一个废弃的院落里,稀稀拉拉的枯草长满了院子,房顶冒着狗尾巴草,残瓦危墙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立在泥坑里,她感觉那些房子随时都会倒下,因为破败,房租很便宜,房东也没想到这么破的房子可以租出去,两边房屋的墙已经倾斜看上去摇摇欲坠,只有中间两间有大梁挑着还能住人,怎么会有房子可以给人那么黑暗脆弱的感觉,一种阴暗和潮湿迎面而来,黑色的柱子、满是裂缝的墙壁、钉着塑料布的窗户,法用言语形容的破败感如庞然大物堵在胸口,但爷爷看上了这个院子里的菜地,冰雪心里充满了落差感。只有雪玲感觉一切都很好,每种经历都让她更加的立体和丰富,她画的院落会被学校展览,那些破败的角落在她的颜料调和下居然有种美感,那时候冰雪才知道脆弱也是一种美,她就是那样成长的,通过雪玲的眼睛成长。
泽阳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院子里看弟弟妹妹,主要是来找雪玲,他有太多事想问雪玲。那天放学后冰雪像往常一样穿过泥泞坎坷的狭窄巷子,一回住处就看到泽阳在院子里站着,他在看爷爷收拾菜园子,戴着一副像墨镜一样的近视眼镜,他面表情地看着爷爷,看到冰雪笑了才特意回了一个浅笑,那个笑像被针扎过的气球,怎么吹也吹不起来,怎么笑也笑不好。这时雪玲也回来了,她看到了泽阳的变化,“回来了。”泽阳跟雪玲说,雪玲点头,他们互相看着,泽阳就知道雪玲没办法跟他说什么,因为他可能不会懂,雪玲只是提醒他向内看,然后去自己经常待的那个房梁上看看,也许会有启发。
泽阳的状态一年不如一年,冰雪实在看不出来他选的路有多自由,那是自由的代价吗?爷爷看出来他可能没有回家的钱,就偷偷地塞给他五十块钱,冰雪蹲在地上吃饭,泽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两只小狗崽子,吱吱地围着他们转,有一只还走不稳,走两步就跌在矮得几乎没有高度的台阶上,他们都在看它,逗它,爷爷在里面骂:“赶紧扔了去,一天不学习养这些破玩意儿!要么你自己扔,要么我就扔到外面垃圾坑里去。”冰雪只好抱着两只小狗出去打算送给路上的人,刚好碰到一个带着孙子转悠的老奶奶,她的小孩很喜欢这两个小家伙,冰雪就假装慷慨地送给了他们。
送完狗狗冰雪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泽阳,他笑了下,笑的很苦涩,冰雪送他出巷子,“你还好吧,要不回来上学吧,跟我们一起读高一,你学习那么好。”他扭扭捏捏地塞给冰雪十块钱说:“好好读书。”冰雪拿着钱不知道怎么拒绝,她从没见他这样过,攥着那十块钱就像攥着从二哥身上掉下来的壳,他每走一步那些如石头,如晶体一样的碎屑就往下掉,掉在泥坑里,掉在马路上,瞬间她想搞清楚是谁敲碎了他,她摸着自己的皮肤,仿佛那些皮肉底下长满了荆棘,铺满了石头。从小他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攻击性和抵抗性,他是他们九个里唯一一个敢跟家里所有人都犟嘴的那个,一边挨打一边不服,她从没听泽阳说过求饶之类的话,可是现在那些硬气和桀骜不驯全都荡然存,随之代替的是害羞和自卑。他身上的那种变化就像一块石头膈得冰雪难受,就像他把一身坚硬的外壳全部打碎埋在了柔软的皮肤下这让她觉得痛,她看着二哥说:“你回来读书吧,跟我们一块儿,我们班也有跟你岁数一样大的,没事的。”她很希望他说好,可不知道他当时在寻思什么,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他要回家一个人呆着,把他欠缺的补起来,他说他要集中精力,不管发生什么都要静下心,不被别人影响。说完那些话他就回去了,虽然他表面上没了以前的嚣张和冷漠,但他骨子里依然不屈不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变了又好像没变,只是把此前不适合他,束缚他的自尊拿掉了。
冰雪看着二哥走上一条鲜有人走的路,那条路只为勇敢的人。冰雪起初不明白二哥的辍学和别人的辍学有什么不同,现在她知道,四舅跟二哥选了同样的路,但是舅舅现在要结婚了,冰雪很不理解,问只比她大两岁的舅舅为什么,她得到的答案是:“我得结婚,要不然好女孩都让别人挑完了,我只能娶那些剩下的。”冰雪一直都不理解这个结婚的理由,冰雪跟雪玲说了自己舅舅想结婚的话,雪玲说:“他现在不把自己的生活捋顺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现在觉得思考嫌麻烦,将来就得处理更多的麻烦,然后活在混乱中。”“可是他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静下心还是会找到的,只是他找不到路,找不对方向,只能冤枉的受这些影响。”连雪玲也对有些人感到力吗。“有什么办法吗?”“其实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不是重点,他以什么样的心态选择了那种生活才是重点。”
每个人选择生活的动机决定了他最后的结果?刘三从一开始就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让别人对他有不一样的看法,想要权利、尊重和气派,如今他的生意似乎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坎儿,巨额的债务让他褪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从女儿身边过去冰雪居然没认出来,他在后面喊:“冰雪!冰雪!”女儿回头看到他,刘三笑了说:“你没认出来我吗?”他肉眼可见的瘦了许多,冰雪不好意思地笑着,他说:“赶紧去吧,别迟到了。”他变得像以前一样旧巴巴的,有些驼背,走起路来像是在踮脚让人看着很不舒服。这个家陷入了一种要坍塌的状态,紧张地财务状况导致妈妈很久都没来看冰雪他们。
那些日子刘三总是喝酒,喝得烂醉后和妻子吵架摔东西,冰雪就算离他们很远也能听到关于他们吵架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变了,变得充满了欲望和幻想,冰雪班里一个男生知道了爷爷的手机号码,打来说要找她填什么表格但其实是跟她表白,可冰雪不喜欢他,因为他脑袋很小个子却很高,他的脑袋总让她想起灯泡,后来他不知什么原因就辍学了。雪玲的班里喜欢她的男生更多,有时候他们不是喜欢只是好奇,人总是容易被他们法得到的事物所吸引,周易就像对雪玲着了魔,尽管班里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但他几乎只围着雪玲转,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超过雪玲,可就算他已经是全校最优秀的男生了,雪玲也依然让他望尘莫及,他写了很多封书信给雪玲,他说他想听雪玲说话,他希望雪玲不要假装看不到他,不要视他,这会让他再也坚持不下去,雪玲根本就不会打开那些情书,只有冰雪偶尔看一看,她跟姐姐说:“我以前跟他在一个班的时候,我还喜欢过他呢,但是他后来就变了,变得很猥琐。”雪玲只是笑了笑,对此没说什么,在她的世界里这些人不过是沙坑里玩沙子的小孩子,她负责欣赏,也负责偶尔的参与,仅此而已。
冰雪问姐姐为什么不回复别人对她的喜欢,她还会说:“我觉得他挺帅的。”可是雪玲没有帅或者丑的概念,“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这种形态的生命而已,都很美好,没有什么美丑,那些是你的知见。”车轮撵起地面上的雨水散落四处,空气里飘着小雨,冰雪的头发上挂着碎碎的水珠,一股一股的寒冷吹在脸上,吹得她脸颊泛红鼻子通畅,雪玲接着说:“他不过是个懦弱又好奇的孩子,学着别人装深情而已,那些电影和电视剧里的爱情情节充斥着他的大脑,他找不到自己的爱情观,也不知道自己的爱从哪里来,要去什么地方,他不懂,他以为那是爱,但那是一个短暂的念头。”她还像以前一样非常着重的强调真正的爱比人能想象到的所有美好加起来都美好,她似乎知道一切的说“他过几天就忘记自己的爱了。”,果然周易放弃了,谁也不会对那些毫回应的感情倾注太久,他辗转跟蔺万晴走到了一起,蔺万晴也早就和张亮亮分了手。冰雪这才理解姐姐说的玩沙子的小朋友,原来大家只不过是在玩儿啊。
雪玲真是神奇,她知道每一步,不是那种预测,而是“知道”“清楚”,有时候只能用“记得”来表明她的聪明,就像泽优说的:“二姐是不是看过她的剧本。”冰雪很奇怪连弟弟都这么说,泽优自从上了小学就很爱科幻电影,他相信有些内容是真实的,比如外星人,比如超能力,比如提前知道,他会跟雪玲说人是知道自己来干嘛的,他甚至说自己连很多年前的梦都记得,他会限的放大细节也会限的记住它们,他还说自己的梦是彩色的,而且一般彩色的梦都比较真实,他的意思是会发生,至少会给他一些提醒,虽然他年龄还小,但是他试图理解科幻中出现的时间概念和空间概念。
有天晚上冰雪梦到自己在语文课上读文言文,却发现自己是个结巴,读到一个字就一直重复那个字,老师说她像只鸭子只会说嘎嘎嘎,同学们都笑话她,连雪玲也笑了。她被吓醒了,连忙从被子里出来坐到桌子边上翻开书随便读了一段,又找了另一段小声读着,雪玲看着她问:“咋了。”灯光下冰雪苍白的脸有些吓人,外面的黑影随着风撞击窗户,窗子上一块档风的硬纸板不停做响,那些碎碎的塑料布条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冰雪说没事然后就躺下了,她不敢关灯,一关灯外面的那些黑暗会冲进来蒙住她让她不能呼吸不能求救,她看了眼在桌子上的钟表,反复地查看有没有调闹铃,她变得神经衰弱,夜里老鼠在案板上爬来爬去弄出声响她也会醒来,醒来蜷缩在雪玲身上,她希望姐姐抱着我,但她没有,只是直直的睡着。她睡觉有着很规律的呼吸,而且呼吸很慢很柔。
最近不止冰雪被梦魇,连爷爷也是,他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就会好很多,之后泽优也会梦魇,他也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最近冰雪频繁的做那种想醒却醒不来的梦,想求救却喊不出来,非常痛苦,她觉得菜刀对她没有用,雪玲说那是身体醒的太早造成的,她说:“晚上你的另一个层面会去别的地方学习……”冰雪不相信的打断她说:“什么?怎么可能?”泽优却相信他的灵魂在很多地方,甚至不在地球上学习,他看的书就是那么说的。冰雪希望雪玲多说点,但是她双唇紧闭连呼吸都很轻,只是拿着一张纸慢慢的揉皱,一切都很安静只有纸张断裂的声音,她问冰雪:“听到了吗?”“纸的声音吗?”“不是。”她将纸揉成一团再展开交给妹妹,她双手捧着一张纸,上面是冰雪记得物理知识点,当她对纸张施压,每一下都很清脆,那天晚上她就梦到自己噼里啪啦地皱成一团,痛苦的一团,怎么伸都伸不直,怎么醒都醒不来,有好几天她都开着灯睡觉,爷爷以为是冰雪学习太晚忘了关灯,有一天他发现冰雪是故意不关灯睡觉就开始骂她太浪费电,她有时觉得太黑了让人感到憋闷压抑就会开着灯。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那种梦魇,因为那让她恐惧,雪玲说:“放开自己,接受就好了,一切不过是假象,没有任何东西在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到你,放轻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