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泽阳的失败(第1 / 1页)
泽阳已经去寻找“爱和自己内心独立”的路了,而冰雪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那有什么重要,找到了能怎么样。要使一个人更完整先要使她更破碎,要使一个人更广阔先要使她更狭隘。初三时冰雪的班里来了一个同村的女孩刘玉梅,之前她比冰雪高一年级,现在留级到一班复读。她一来冰雪觉得岌岌可危,整天为那些并不存在的事感到害怕,她说的那些光鲜亮丽的谎话,比如之前当别人跟她说起猪、羊、驴、马那些动物时,她就会假装并不熟悉它们,可是现在刘玉梅来了,她却说起自己在家割牛草的趣事,这让冰雪很佩服她,佩服她的真实,冰雪想把自己伪装的像个温室里的花,没受过那种粗俗的苦。刘玉梅一来她就变得什么都不敢说了,刘玉梅学习比冰雪好,她几乎只排在蔺万晴后面,而冰雪自从刚转来考过前五之后就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东山再起,刘玉梅的父亲来看望爷爷,他故意只拿他女儿跟冰雪比较,却不会拿雪玲跟她比,冰雪不明白,有本事跟雪玲比啊?就会欺负人,冰雪被比下去了,爷爷脸上却很尴尬,寻思半天也只能说出来一句:“她已经很努力了。”
刘玉梅的爸爸是个瘸腿的知识分子,戴着眼镜很胖,个子有点矮,听说以前还当过老师,不过他嫌弃老师工资低就在外面打工,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满脸的骄傲:“她小时候就爱学习,这次考了个二中她不想去,说她要去一中,就来复读,我听她说冰雪英语差一些,其他科目还行。”爷爷脸上光的应和着,冰雪站在外面看着二哥放过书的地方,受够了人们谈论她,比较她,可她却逃不出来,总没办法不被比下去,总会在某些地方不如别人,只有雪玲没有这样的苦恼,因为她就是她“自己”,从未走丢过。冰雪感觉自己要被人们烧光了,从头到尾,他们消耗她的热情、天真、希望、快乐……一切的一切。
她问雪玲:“难道他们更喜欢一台只会学习的机器?”问时瞄一眼她,问她怎么才能不让别人谈论她比较她,雪玲苦笑着,就觉得那是件对冰雪来说很难的事一样:“把自己从人群中择出来,把他们赋予你的价值剥离掉。”“为什么?那样的话我是谁呢?”“你就是你啊,如果你停止思考了你就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就会成为别人的傀儡。”冰雪不敢看她,眼睛胡乱地飘着,她心里很确信他们更喜欢不出的机器,而且以后的她也是那样的,不管是找老公还是生孩子她都会理的要求对方完美,像雪露那样,冰雪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看冰雪皱着眉头想事情,雪玲说思考是不断地学习才会具备的技能,不是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让你放下人们给你的概念,不是让你连智慧都放下,是拿起来,去享受,允许所有的事情发生,而不去判断评价。”什么拿起又放下,到底是拿还是放,冰雪放弃了,看书的思考是短暂的,她一离开书本那些想法就消失了,这是一件需要她一直坚持的事情。生理期打乱了她所有的情绪,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表盘,指针一会儿停在愤怒上,一会儿转到喜悦上,弄得她又哭又笑又生气,每个小时的心情都不一样,人们不是摆动的钟摆,而是胡乱转动的钟表。怎么能像雪玲那样完全的掌控自己,变得平静,不受一切的影响呢。雪玲似乎不会有任何受伤的感觉,从来不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而一直是创造者,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说“只有我自己可以创造我的语言,我的情绪,我的时代,我的喜好,我的思想过程……”甚至她就是可以决定要体验什么。
而其他人总是被动的,抗拒的,困惑的,受伤的。他们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弟弟前几天摔伤了腿,很多天都没好,他一瘸一拐地拿着一只被虫子吃掉了两边翅膀的小鸟,他很可怜地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小家伙,雪玲看着泽优,她走过来用那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小家伙的脑袋,看着泽优说了一句:“这不就是你姐吗,被虫子吃成这样了。”冰雪仇视她,小鸟身上也有黑色的洞,像是被火烧过,它的眼睛装满了痛苦,那是人类的言语到达不了的痛苦。冰雪渐渐也有了那样的痛苦,心里的期望像虫子一样噬咬她的“翅膀”,她本来天使一样的美好正在转变成疲惫。有天张锁水来看泽优,他腿上的伤口流着让人恶心的脓血,爷爷说,过几天就好,过几天就好但一直没好,张锁水有些担心趁公公出去的空档带泽优去看医生。孩子母亲背上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假装坚强,也没有假装不疼,他说很疼然后就哭了,原来他一直强忍着吗?是因为知道哭了也没人安慰他?
因为泽优一瘸一拐的样子触动了张锁水,她觉得自己没有陪伴孩子,没有照顾好孩子,她冒着丈夫会生气的危险决定陪孩子们住两天,那两天她打扫房间,洗床单被罩,冰雪在外面的台阶上写作作业,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家的感觉,每天期待着放学回住所。泽优的腿也开始好起来,张锁水回去的时候他们去门口等公交车,孩子们的情绪都莫名的失落,张锁水说:“下次来就多陪你们几天,我也想一直陪着你们的。”“下次,永远都是下次。”泽优沮丧地说。车来了,她坐上车走了,她的怀抱像那辆车一样退出了孩子们的世界。大大小小的离别他们已经经历了数次,但还是会感到落寞,一种想抓又抓不住的失落,其实他们想要的只是陪伴,四个人在一起简单的生活,不必太富裕。他们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一个固定的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他们心照不宣的以为爸爸赚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家,但显然他们了。
刘三有更大的目标,比房子家人更重要的事,他整天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些事烦恼,并且告诉家人他都是为了他们才会不断地出去喝酒应酬,都是为了他们。他所受的苦都是为了别人,他所得到的虚荣也是为了让别人好过,有时候他对着冰雪语伦次,说着他喝酒交朋友的道理,说着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不容易,说着她应该怎样的体谅他的话,冰雪并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只是沉默,他对女儿的沉默很生气,就会呵责:“像个哑巴一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冰雪没有说不对的勇气,刘三一跟她说话她就很抗拒,很不认同也不理解,但还是笑着迎合,家人怎么会让人感到这么生疏且不知道怎么面对,是所有的父亲都这样吗,还是只有她和身边的人是这样的,泽阳跟大伯关系不好,表哥跟舅舅关系也不好……很多时候她不自觉地躲避爸爸,那时候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爸爸看起来很阔绰,但她却觉得自己很穷,回家之后没地方住,三天在这里,两天在那里的闲逛,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也没有心烦的时候可以一个人待着的空间,只有源源不断的客人和家人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不管谁来她都要笑呵呵的说话,不管他们说什么她都会陪着笑脸,只要一拉下脸,母亲就会追问:“怎么了?谁又惹你了。”她会很不理解的调侃:“脸拉那么长,你要挂水壶啊。”不笑是件很难理解的事吗?于是冰雪就会笑。她也想过走泽阳的路,因为从小崇拜泽阳的缘故,她有点想追随泽阳逃避眼前的这些人。可是泽阳“失败了”。在她看来泽阳把自己搞砸了,完全的回了。
泽阳辍学之后先去了兰州打工,工作很难找,他想边旅游边上班,但一些旅店压榨人,看他年幼,让他当义工体验生活,包吃包住不发工钱,而且总是使唤他做那些体力活,起初他充满了动力,充满了激情,但很快他就觉的被侮辱,在学校他受人尊重,但在外面他被当成杂工,他极度受伤的自尊使他痛苦,他打电话来问雪玲他该怎么办,雪玲只说:“去接受,允许被看低,允许被指挥,你就是要磨砺自己的优越感,放下优越的概念,慢慢来。”泽阳说他要回来,他受不了外面人对他的态度,他说他没准备好。回来后他跟着刘宁在深山里给别人安装铝合金门窗,最近他们暂时住在刘三木头厂石棉瓦棚里的一些木板夹层中,在层层堆叠的木板下搭成简易的床,那段时间,每天早上冰雪都在大伯跟二哥的吵架声中醒来,二哥进来家里洗脸,迷迷糊糊坐在沙发上磨蹭,他显然没了出发时的信心,要降伏自己的优越感和傲慢是困难的,大伯要早早进山去安装门窗,他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朝泽阳喊:“先人!你快点撒!我六点起来装车,叫你八点起来还有撒好磨蹭的呢?啊,先人,你稍微像个人行不行?”“我穿鞋你看不见吗?!”泽阳瞪大眼睛盯着父亲,他比以前任何时候脾气都要暴躁强硬,就好像他完全理解不了父亲的这种行为。刘宁为了让泽阳过得苦一点来体会生活的艰辛故意起很早,反正他们互相为彼此设置障碍。泽阳还是那句话:“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为自己负责,我不会拖累任何人。”大伯一脸嘲笑:“不拖累,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别花我钱啊,你往家里挣一分钱了?”
他们几乎都要打起来,泽阳自己也没想过辍学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可以去外面混好,他以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了,人很容易看到希望,也很容易产生希望,但却很少抓住希望。泽阳的人生远离了学校,那天冰雪也跟他们一起去山里工作,一路上泽阳开车,冰雪坐在副驾驶上,大伯坐在后面,越过一处宁静的村落,前面出现了一个美女,泽阳按起了喇叭,他笑咪咪地看着妹妹,车窗外的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在风中相连相接,连绵不绝。溪流像少女的臂弯环住坡上倾斜下来的几棵树木,叶子将水面划开,愈合。车前面放的矿泉水都被晒得发烫,泽阳拿着水瓶让冰雪摸一下烫不烫,不像他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必须要用冰冷和抵抗的语气,他跟妹妹说话时异常的温和,笑起来带着山间的爽朗和轻松。
到达目的地,那里全是一些裸露的水泥房子,因为昨天下过雨旁边两个房子里的工人停工一天,在等外墙变干。他们和刘宁说着什么,说完刘宁和泽阳开始在最里面的房子里安玻璃门窗,刘宁在抱怨这里太偏僻,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来,工人们还没建好,那个工人笑呵呵的走了,刘宁转头看到泽阳操作不当又骂了起来,泽阳不断地还击,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总是很粗暴,他自小就对李小龙的武术非常痴迷,对行侠仗义和自由总是充满幻想,他不想被控制。
泽阳将香烟别在耳朵背后,他很早就开始抽烟了,大概是小学六年级,家里人大概在他初中的时候知道的这件事,冰雪记得他被大伯教训过,但他还是躲着他们抽烟,为了自由,为了显示他对自己享有权利,也为了抗拒大人的管制,为了表达他对大人的不信任。冰雪心想抗拒本身不就是“被控制了吗”,泽阳抬着窗户架子粗鲁地往水泥框里生怼,碰掉了角落里的水泥,他们父子又吵了起来,就好像他们是两座山,有许多工人在里面挖矿,用炸药炸起了许多碎石头,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砸的人难受。泽阳此刻将头从窗户伸出来,敲打着周边不契合的水泥块,谁也看不清他那处安放的未来,可他只觉得那是他成长的必经之路,回去的时候大伯想学开车,他还不会开大型货车,泽阳坐在副驾驶座上教他,“离合!离合!松离合!”车突然骤停,冰雪坐在后面毫防备地撞到了前排的座子,泽阳对刘宁超凶地喊:“发动,挂挡走!”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辆车,眼看着就要撞上了,刘宁慌乱地不知怎么让,泽阳着急地喊:“向左打,向左,慢点!”刘宁就要开到河水里去了,泽阳骂骂咧咧地上前扶着方向盘自己一通操作,骂父亲:“你害怕啥么!你这样开就行了啊!你越怕越慌!你给他让开就行了!”刘宁被儿子训得有些伤了面子,还强硬着说:“那你不能好好说嘛?你来开吧。”泽阳看了眼冰雪小声的说:“这就是小时候他对我的态度,永远都在指责而不是有耐心。”刘宁坐在后面不说话,心里还在气愤。
第二天意料之中他们又吵了起来,冰雪跑去泽阳睡觉的地方看,在那昏暗的木板下,弯腰进去,爬到那堆被褥里,潮湿的木屑味道像轻薄的纸黏在喉咙处,每呼吸一下头脑就觉得重了一点,偶尔躺在这么封闭的空间还觉得神秘,呆久了就会感到憋闷和压抑,有种逃不出去的压迫感,冰雪知道泽阳为什么那么生气,每个人都在指责他,愤怒全都来源于别人似乎不了解他,“失败意味着我们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包括自己。”冰雪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被一种反反复复的失望困扰着,夜晚、白天,乃至整个假期她的身体都像停滞的水不知道该流往何处。连泽阳也会失败,败给现实,可是泽阳却说:“人只会败给自己不会败给现实。”冰雪问他:“你觉得自己失败了吗?”“没有,没有失败,不是我没有失败,是生命本身就不会失败,雪玲知道,你二姐知道,这只是我必须要走的路,它看上去艰难而已,但其实跟你一样,跟所有人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