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每个人的世界(第1 / 1页)
像泽阳那样的哲学世界,其他人也有,每个人都有一个用来在生活里解释一切的工具,只是有些人的更接近真理,而有些人的则更遥远。直到放寒假冰雪才见到了母亲,她跟以前最大的区别是,对父亲比以前更好了,张锁水似乎觉得自己可以讨好丈夫,那几个月在外面她不感到惶恐不安,她以为自己赌气出走是报复丈夫,让他尝尝离开她的滋味,但其实更煎熬的是她,外面的世界让她害怕,她似乎什么都不懂,也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只能跟在人群里小心翼翼的过每一天,在哪里都不自在,她想念家,在她害怕和恐惧的时候丈夫就像是一个英雄的形象,他保护她、爱她,因为脆弱她可以将丈夫神圣化,美好化,那就是爱的本质,是将自己需要但又法发展出来的形象投射到别人身上,然后去依赖,去控制。那就是她生活的哲学,“爱”,以爱的名义,以爱的渴望出现的恐惧并解释恐惧。那似乎也是她给自己的挑战,只有战胜懦弱、恐惧才会出现的进步,否则只能永远从属于别人。
冰雪不懂母亲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对父亲的言听计从到了以复加的地步,几乎总在说‘没有他不行,没有他这个家可怎么办’,她越发坚信只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照顾好那个男人就可以让一家人幸福。可是刘三是个阴晴不定、吹毛求疵的人,时刻不在挑别人毛病,时刻不在斤斤计较那些生活中很琐碎的事情,张锁水做什么都会被丈夫挑剔,衣服的颜色,鞋子的款式,头发的长度……几乎是一切。待在父亲身边冰雪都觉得窒息,但是有母亲承受着父亲的挑剔,他似乎顾不上挑剔别人。
人们并不理解彼此的关系,他们只知道这些关系的名称,和名称所携带的义务和责任,除此之外并不知道关系出现的意义。过年期间冰雪一家回了老家,有一件事发生的很突然,就是刘伊木去世的事情,初三那天刘伊木的母亲蜷缩在地头哭泣,他儿子以前很优秀,是十里八村学习最好的男生,那种疾病几乎折磨他到死,听人们说他患病的过程冰雪总感到困惑,为何疾病先是拿走了他的智商,然后让他四肢慢慢瘫痪,不能开口说话,慢慢僵硬,最后法进食,一点一点的剥夺了人本来拥有的那些能力,那些活着的特征,这个过程来的很突然。雪玲却说:“那就是他想体验的,他可以成长的方式,我们通过身体来学习并不是我们只有一个身体。”“我们还有其他身体。”“何止啊,我们还有其他生命。”雪玲看着妹妹说,冰雪摇头表示不信,“怎么可能。”这时雪玲问了她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相信生命只有一次跟相信生命有两次三次很多次有区别吗?去证实才是重要的,而不是去否定。”“似乎这种事没办法证实。”“会的,努力去找答案而不是随便选择一个去相信。”“可这一切会有答案吗?”“带着问题,带着你想找答案的决心,一直到结束,总会有的,别随便相信也别随便判断,只是去经历。人本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你的,身体也不是,生命也不是,但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才是关键。”
冰雪彻底的陷入了恐慌和迷茫,“什么都不是我的?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一遍又一遍的问怎么会呢,“这就是我啊。”她叫起来,双手指着自己,雪玲说别人创造出来的还能称的上是你吗,身体、大脑、思想、行为……哪一个不是来自别人的,如果有是“你”的东西,那应该完全出自“你”的手。冰雪不知道自己想强调什么,只是受到了震撼,一种巨大的不安让她难以适应,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追寻的一切都只是“不属于自己的”,那它们属于谁的范畴,造物主吗?“我就是我啊,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仅代表他们自己。”那死亡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对自己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了解,每个人都是这样,至少她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她问雪玲从哪里知道这些的,雪玲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我就是知道啊,灵感和心都会知道这些,而且确认这些。”
他们行走在沟壑纵横的山坡上,脚下灰色的尘土在风里飞扬。黑色杂乱的枯树枝生硬地戳进天空,人们跪在掩埋着自己祖先的土地上,大人们讨论着那曾经是谁,而孩子们没有听过那些名字,不曾见过那些形象,只是跪着,泥土染在膝盖上,附着在衣服上,雪玲很虔诚的看着眼前火堆燃烧纸钱和食物,就像那是真的一样,冰雪和泽阳他们并不相信这些,只是远远地跟在大人们后边,泽阳突然对冰雪说:“要是我死后还有这么多人来烦我,那真糟,还放鞭炮,搞得做鬼都不得安宁。”“人害怕被忘记吗?害怕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吗?”冰雪突然产生了这样莫名其妙,前言不答后语的疑问,如果死亡不只有一次,那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忘记就忘记呗,反正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呢?”“可是雪玲说每个人都是带着自己要学习的内容来的,并不是随随便便来的,虽然我不相信但是这样好多事似乎可以说的通了,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人们害怕死是没道理的,为什么要害怕一个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情呢。”冰雪似乎知道又不知道,“死了从一个地方再回来学习,如果没学会就还会回来,这样……”刘三听到他们的谈话在很远处叫女儿:“过来!说撒着呢!不好好走路!”他走了过来,把女儿手里的篮子抢过去,好像他是来拿篮子的,他抓着冰雪的胳膊追上了前面的几个人,那些人冰雪很熟悉但又很模糊,他们就像是书本上的一些知识,她能看懂但是记不住,大概是爷爷的堂弟和侄子还有这些人的孩子。
有一个爷爷好像很喜欢她,他总是拉着冰雪的手说:“越长越好看了。”他眼里有光,很真诚,长得跟刘三有点相似,都是大眼睛,颧骨稍宽,有棱角下巴的人。冰雪害羞的挣脱三爷爷,顺道跟五奶奶的小儿子刘洋走在一起,他比她小两岁,冰雪要叫他叔叔,他问冰雪:“你怎么了,三哥刚才好像真的生气了。”“不知道。”冰雪总是搞不清楚父亲的生气,还有爷爷的生气,它们一脉相承,变化多端,毫规律,所有描述多变和常的词都不够用来描述他们的生气。所有人都在成为她疑惑的根源,问题总是源源不断的来,可是答案呢……
那些被土地掩埋过的塑料地膜像丝带一样缠绕在坟地的酸刺树上,随着风发出强弱断续的撕扯声,人们在坟前烧纸,在坟前许愿,把阴阳水倒给先人,尽管他们死了活着的人还要讨好他们,以防他们给活人带来责难,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冰雪实在不理解,如果他们会去下一世,那现在这里还有他们吗?那些纸钱被虚弱的大火吞噬留下深黑色破碎的灰烬,老人们那一张张古铜色的脸,锈迹斑斑,嘴唇如干旱的土地,开裂渗出血,祖先到底给他们留下了什么,让他们这么苦苦的追寻。雪玲说祖先给了我们可循的痕迹,给了我们经验和指引。“他们去哪儿了?”冰雪偷偷问自己的姐姐,雪玲说每个人不一样,他们会去一个他们的信念为他们创造的地方,“犯了会去地狱吗?”“如果他认为自己犯了,而且有地狱的话,他会的,那些都是他给自己创造出来的。”“如果他们去了他们创造的地方,那他们还怎么再回来,再转世呢?”“会有这样的情况,会有人指导他们从他们想象的地方走出来,继续成长的……有些很复杂,如果他们停留在一个状态很久他们会觉得聊,也会开始寻求成长机会,会被带到适合他们的地方……”雪玲似乎有些词穷,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些,有时候是一个灵感,有时候是一长串的感觉,总之她感到了语言的匮乏,人们能想象的一切都是真的,思维在一个层面上创造着属于那个层面的实相,还有许多人类想象不到的存在,超越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青烟如散在水里的墨升起在荒芜的大地上空,冰雪想尽可能的消化什么,但是从消化,因为她法得知这些事情,那些雪玲称她就是知道,理所当然知道的事,对她来说却没那么容易,甚至有些“异类”,或者“不正常”,有时候是“迷信”。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拿着烧黑的水壶、用旧的篮子,背着票子、香和一些鸡蛋,在鞭炮声中走在山坡上,中年人、老人、小孩们跪着,在寒风中就像那些杂乱的树枝摇摆,弯曲笔直,生硬地戳进地里。难道其他人都不曾有过疑问吗?她怎么感到要被问题折磨疯了。
人们总是拜神仙、拜佛、拜祖先,可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世上有没有那些,他们到底在求什么,如果他们不信,又如果他们相信的话,为什么没想过他们是什么样的,在哪里。他们跟这个世界的根本关系存在吗?是掌控者还是创造者,或者到底是什么?小时候的那些问题又回来了,而且比那时候强烈。回到家爸爸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流到碗里,用纸钱蘸着鸡血烧给堂前的祖先,然后也让她和弟弟一起跪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妈妈做了好吃的要先供奉给堂上的祖先,等他们回来品尝,今年他们家贴的是绿色的对联,因为奶奶去世家里不能贴红对子,她在想奶奶也回来吗?他们在那个世界怎么花钱?人们对自己世世代代都遵循的传统并不了解,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简单的做,就只是去做,并不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似乎是因为他们对弄清楚不抱任何希望。
冰雪开始对过年没什么概念,小时候的感觉不在了,只剩下机械的遵守,像一种习惯,这种习惯由来已久,那几天爸爸们把自己关在屋里算账,账算完了,过年也就结束了。爸爸回来会跟她和弟弟说道他们花了多少钱,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应该比较节省,但听他说的话又觉得他们花销很大,他会说:“你们两一年下来花了快五千了。”吃饭的花销是平摊的,学费和平时买东西都是找爷爷要钱然后他记账,冰雪就像背着巨大的债务一样活得更加小心,不敢乱花钱,买一包零食都要愧疚很久,每次家里长辈给了零花钱,她都花的很不安,对钱她也产生了不理解,它们为何这么缺,它们不是人制造的吗,为什么会出现不够的现象。爸爸问她:“零花钱都买了什么。”她就会转着眼睛说谎:“买了铅笔和笔记本。”“还剩多少。”即使已经花光了她也会说还剩三块五块,这样的谎言不计其数,大人们总是对这样的话显得爱听但又表示怀疑,他们总在冰雪说完后加上一句并不相信的疑问:“真的吗?剩这么点了?”每次她都以为他们是觉察到了她说谎,但时间久了就会发现他们并不在意那些话的真假,他们的怀疑表现在任何事上,那种怀疑就像是一种习惯,并不代表什么。
泽阳跟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他的零花钱很多,他买得起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家里得到零花钱最少的也是他,叔叔伯伯会给他一些零花钱,但婶婶们一般不会,除非她们在给零花钱的时候被泽阳碰到了,碍于情面她们也会给他钱。
她们讨厌一个人就会表现得很明显,处处戒备他,在背后议论他,吴丹花总说泽阳,导致她跟石秀兰的关系有了疏远,有天她说高兴了就调侃泽阳:“我们一家子都怕他,整天把自己关着,跟我们也不亲近,你算是养了个聪明儿子。”张锁水说:“确实聪明,他们几个里也就泽阳不一样哦,脾气是怪了点,但是也还好,学习好啊。”石秀兰磕着瓜子瞅着她两说话,在一旁似笑非笑,她那油垢的头发显得非常吸引人,远处看头发像是湿的,叹着气说:“他啥都不做,只有冰雪来了才动一动,冰雪在的时候他才稍微像个孩子跟我们待在一起,冰雪不在,我们一跟他说话他就吼不要打扰他!学习入了魔了,我让他出去玩会儿,他让我走开,我骂他几句没反应,你就是骂死他,打死他也不吭气,别的孩子会求饶,他不会,有一回他冲我吼,我进去拿扫把打他,他一动不动就盯着我,看得我心慌,一句话不说,有好几次在医院我跟刘宁说要不把他也检查检查,尤其是脑子,不能说聪明他就没事吧,那小时候就不爱笑的,别人一逗还哭。”张锁水说:“龙生九子还不一样呢,各有各的特点,学习好就行了。”“别人要惹他,一句话不说就上去干翻了,别人都懵掉了,做什么一点表情也没有。”说着她们笑了,老四媳妇觉得她们太夸张了:“他就是跟我们没说的,那跟冰雪待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他就是不喜欢我们,说不定他在学校朋友多呢,你说跟我们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几个,小学都没毕业,家长里短的人家孩子嫌烦,我们是能听懂语文呢,还是能听懂数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吴丹花打断她说:“我们听不懂,那刘元还听不懂吗?他可是当老师的,在学校什么都教,不像别的老师只带一两门,他什么都带,科学了,体育了,音乐了,他整天在家还唱呢,唱那么难听也不知道怎么教学生的。”她们终于不再谈论泽阳了,但冰雪却陷入了一种疑惑中。冰雪想起二姐家跳大神的场景,那些类似法师一样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手执铃铛,边跳边摇,围着空地转圈,结束的时候他们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门前的柳树下说:“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都压在这下面,千万要小心。”那些人没走多久二哥就踢那块石头:“装神弄鬼!”刘泽良跑过来打他:“小心被恶魔附身。”冰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那个场景。
二哥很奇怪吗?为什么没人了解他但却有很多人讨论他呢。某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数张嘴在说刘泽阳这个名字,他们都在定义他,分析他,想要得出他,但总是功而返,因为不能确定他而感到苦恼,她实在是不理解人们,泽阳就是泽阳啊,他就在那里有什么可议论的呢,难道他们真的看不见他感受不到他吗。就因为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