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结束(第1 / 1页)
结束就像是给人一个喘息的机会,虽然人们会混乱、痛苦、有压力、快乐、爱、争吵……但这些又都会结束,每一个小结束都预示着我们离最终的“结束”更近,冰雪对结束的认识仅限于暂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像只是短暂的休顿,而不是长久的完成。结束是人们写给绝望和悲伤的挽歌,但绝望和悲伤从未离去,只是在重复,那些短暂的东西总在重复。新学期开了很多课,繁忙的学校生活让时间变的很聊,泽阳已经学过那些知识了,但他为了巩固还是会再学一遍,冰雪的数学很差,泽阳给她教了一个很有趣的方法叫“拿着公式去题目里找到路逃出来,要不然你就困在里面了”就像在玩一个密室逃脱的游戏,根据线索找到提示,根据提示找到方法,然后逃出来,虽然那个过程很繁琐但每次当你逃出来之后就会觉得舒畅,否则你会被困在里面,那段时间做数学题让冰雪觉得解压,哥哥总是意间就挑起她对一切的兴趣,又会毫不在意的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他似乎有很多事,总是皱着眉头吃力的读那些让人费解的句子,不停地说生活是需要哲学来拯救的,他对哲学给予厚望,哲学才是他的归宿,他一直都那么觉的,因为只有哲学在回答他,引导他,他就是觉得那些话是对的,而且并不生涩。
初中要上晚自习,晚自习前他们都会在操场上背书,雪玲一个人坐在远处的台子上想她自己的事情,冰雪总觉得她那么过度的用脑应该会有感到累的时候吧,但是好像没有,她比任何懒得用脑子的人看上去精神。人们都觉得雪玲太普通了,穿着打扮一成不变,平时沉默寡言,上课多数时候都在神游或者像放空的状态,可是老师问她什么,她几乎都知道,她越来越多的时间处于不动的状态,就好像不动可以保持观察和听见,冰雪听姐姐说过“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它在回答一切,每个人都带着自己问题的答案。”她学习万物,聆听一切,总是看见他们看不到的实相,有时候冰雪不知道姐姐看到的才是真的,还是大多数人看到的才是真的。
有天杨南井又来学校门口找冰雪,自从上了初中她都快遗忘了他,今天他出现在那儿的时候她以为他是在附近玩耍,但是很快余正就来找她,余正一个假期变了许多,他不像以前那么邋里邋遢,现在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显得非常利落,听说他现在成绩也是班里前几名,想起以前老师因为他学习差骂他脑子有问题之类的话,现在看来人真的在不断的变化中,他将一张纸条交给冰雪说:“杨南井给你的。”“你这么大个人给小学生当跑腿的。”冰雪笑话他,很奇怪小学的时候她很讨厌余正,但现在她好像长大了,他们都像竹子一样长了一节,对彼此的认识也全都像旧墙刷了一层腻子,焕然一新。
余正没说话就走了,但没走远一直在她周围不远处看着她,等着冰雪看完纸条回话,她哪里知道他的意思,也没看纸条,把它随便的装在兜里继续背书,晚上他们要考英语,到了初中考试很多,学考周考搞得人心烦,晚上是语文老师给他们监考,老师喝醉了在教室里带着一股酒气转来转去弄得人头晕,突然他停在冰雪前桌王国强旁边看了又看,王国强学习很差,认识的字很少,也不认识拼音,他在自己的语文书上用自己认识的字注解那些文言文,比如“晓”他会在上面注一个“小”,他很聪明,冰雪是他的小组长,他看起来还像个小学生一样,老师盯着他的卷子看了很久,好像在确认什么,最后终于说出了让他想不明白的事:“听力题?谁在给你念听力?是我耳朵出问题了?”他看了看教室里的喇叭,随后不可思议地笑着说:“写了半天,原来在写听力题。”因为是周考学校不放听力,大家都笑了,老师说:“这样的学生也来读书,浪费时间,混岁数来了。”“混岁数”这个词好像很恰当,他们的长大就是那样一个过程,至今冰雪还是不明确学习要带给她什么,能带给她什么,要让她去找什么,或者说它在她身上偷偷地拿走了什么,然后让她去找。
语文老师要坐上讲桌,因为体态丰臃没能上去,第一次往上坐就把桌子推倒了,他就像没发现桌子已经移位还继续往上坐结果摔在了讲台和第一排学生中间,引起了一阵骚乱,有几个男同学上去把他扶起来,第一排的四个人站在旁边偷笑,同学们把老师扶起来安顿到板凳上继续回去考试。
考试结束后冰雪跟雪玲手拉手说着老师嘲笑学生也被学生嘲笑的两级循环,谁也不曾放过谁,谁也法避免被自己的同类嘲笑,因为那些教育者并没有根除自己身上的陋习,所以教育本身也有陋习的传递部分。这时余正在楼梯口拦住她们跟她们一起下楼梯边走边说:“你看纸条了吗?咋说啊。”“没看,你不管了。”“你得回个什么吧,要不我不好跟他说。”“你不管了,明天再说吧。”楼道里人很多很吵,出了校门杨南井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左边小卖铺门口的灯光里向这边看,但他没看到冰雪,冰雪拉着姐姐跑了,雪玲问她跑什么,冰雪说有个男生喜欢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怕见他。雪玲看着她不说话,只觉得一切都不,情窦初开的妙处,大概就在这里吧。冰雪总是希望雪玲可以给她些建议或者答案,她需要具体的步骤,在任何事上,一旦没有参考就完全不知道了,只能逃避。雪玲总是说怎么样都行,去经历就好了,这些都是你宝贵的财富,怎么做都是好的。反正一切都会结束,会消失掉。
她们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泽阳,他在山脚下的一处空地上,混在一帮拿着棍子的人中间,前面站着一个长头发男生,他是初中的校霸,对面是另外一帮学生,他们刹那间就打成一团,泽阳躲在暗处,往后退着,好多人在喊老师来了,场面很混乱,冰雪拉着雪玲一直往前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宿舍,泽阳很晚才回来,冰雪去开的门,一进来爷爷就说:“以后这么晚就别回来了,你就在门口待着,大晚上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回来就不了!”“你个杂种,以后回来晚了谁再给他开门谁就一起到门外站着去,别睡觉了。”
说着泽优要起来上厕所,他睡迷糊了站在床边上就开始撒尿,爷爷还来不及把他抱下来,他就撒完要回去睡了,看爷爷在骂他,他还是很迷糊,软声软气,迷瞪着眼睛很奶的叫了声:“爷爷。”爷爷又被他的可爱给征服了让他赶紧睡下,最小的弟弟泽双前几天在院里玩耍受了伤,胳膊上打着石膏,缠着绷带,爷爷得一晚上看着他,怕他翻身压到胳膊,他把肩上披的衣服往上拉了拉,天气渐渐凉了,奶奶最近精神状态很恍惚,她转过头看了冰雪跟泽阳一眼问:“谁家孩子站那儿?”冰雪当时想她应该是要问哪个儿子的孩子,因为这样才解释的通,但第二天证明她了,奶奶的老年痴呆犯了,谁也不认识就是呆呆地坐着好奇地打量着她们,冰雪说:“人老了,什么病就都惦记上了我们的身体,人就是这样的。”最近家里也不知怎么了,四叔骑摩托车从八字路上摔下来,断了鼻子,也受了些皮外伤,在人民医院住院,因为奶奶这次比以前要严重所以家里人几乎都来看她。
那天晚上冰雪上完晚自习回去,屋里挤满了人,叔叔伯伯们围着奶奶坐了一圈,姑姑也来了,她皮肤黝黑,面向非常老几乎看不出来是奶奶的女儿,更像是姐妹,奶奶白净枯瘦,目光稍微有些神,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盯着雪玲说:“老二家的。”大人们都说对,然后四婶指着自己二女儿泽喜问:“这是谁啊?”奶奶慢慢悠悠从床边的一个红色包裹里拿出一双自己缝的手腕套说:“给泽喜的。”泽喜接过去,大家都很高兴奶奶变得很清楚了,只有泽喜不怎么开心,拿着手腕套低着头不说话几乎要哭出来,那昏黄的灯光中每个人的影子都黑洞洞的跟在他们身后随着他们移动,灯光很暗很暗,暗的分不清地上的鞋,看不清那是几床被子,反正它们似乎连成一片覆盖在他们身上,像一片土埋着他们的腿。
四婶去医院陪四叔,爸爸们跟哥哥挤在一张床上,又从旁边的门上卸了几扇门板放在地上铺了些被子,地上也睡了几个人,那个夜晚对冰雪来说很平常,她不知道其他人的记忆,清早醒来她和雪玲一起去了学校,走的时候他们就说奶奶不见了,冰雪以为她只是出去在街上迷了路,雪玲像往常一样没说话,但她似乎知道什么。冰雪开始脑袋空白,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征兆,又似乎有征兆,过了一周家里人还是没找到奶奶,大家开始慌乱起来,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那几天冰雪还看到杨南井在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徘徊,泽阳看到了调侃她说:“他又来了,又来了。”冰雪没理他,她至今都不知道杨南井写了什么,他的纸条被她洗衣服的时候洗成了一团,只能看到字很大,是用蓝色号笔写的。
周六周天冰雪跟妈妈和雪玲去外面找奶奶,雪玲说:“找不到的。”她只说了这一句,“你别瞎说。”冰雪骂她不近人情,雪玲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好像在说没事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们不停的在山里转悠,山上的树木都变得五颜六色,黄色的漂亮叶子在阳光中通透光滑,被风吹落在山里,就像那些未知的事,未知的人的命运掉到地上,冰雪捡了许多树叶说:“这上哪儿找。”她也感觉到了她们不过是在大海捞针,张锁水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现在有种一切都清晰的感觉,就是这个地方和她都像是新的,也可以说是陌生的,孩子们跟在她身后,她不知道再往前走是哪里,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和有名字的地方,一个没去过和去过的地方是不一样的,一个曾经在世可突然间就会永别的人也不一样的。
终于走出了山谷,她们问了几个人,那些人都说不知道,没见过。那几天爷爷也跟着爸爸去四处打听奶奶的下落,街上到处贴着奶奶的寻人启事,宿舍里留了二妈一个人照看他们,泽双被四叔接到医院照顾,那样庞大的一个家突然也显得人手不足,冰雪他们还是正常上学,那时候她才开始回想关于奶奶的事情,好像奶奶在的时候跟他们交流很少,一般都是在带弟弟妹妹,她跟泽喜比较亲,喜欢抱着泽喜睡觉,给她讲些老古经。冰雪想起了好多关于奶奶的事,“她走了,才让我觉得她的存在是这么的强烈。”冰雪在书上写下这句话,有一次下雨她穿得很单薄,奶奶趴在窗户上一脸茫然的寻找她,弓着腰在窗户上看,冰雪站起来跟老师说有人找我,她就出去了,奶奶手里拿着一个很脏的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件雪玲的厚衣服,她说是在她的箱子里翻到的,把衣服交给她之后奶奶就回家了,冰雪一直很好奇她是怎么找到她的班级的,她不认识字,也从来没问过她上到几年级了,现在这个问题可能会像她一样成为一个谜。
奶奶身上不怎么带钱,她好像不认识钱,有次她带冰雪和泽优出去,碰到经常在校门口卖扯面糖的老人,看着他手里很娴熟的扯着糖,他们很馋,想让奶奶买,但是她从身上掏出了两毛钱,只能扯一块糖,她说怎么才这么点,在她看来两毛钱应该能买很多似的。四年级夏天的时候奶奶带她和雪玲去山上摘野菜,奶奶跟她们说什么样的叫荨麻,遇到了一定不要碰,她们踩在各种各样长过膝盖的植物上,山里高大的树木让她们像置身世外,外面那个杂乱嘈杂的世界就像从这片树林中脱离了一样,只能听见鸟叫声和风吹叶子的声音,阳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叶子间来回跳跃,闪烁,移动,像一片波光凌凌的湖面,她们三个变成了这山里的植物,她们一直往山的深处走,在绿色的海洋里飘荡,因为山里下过雨她们捡了许多地衣菜,奶奶和雪玲一样很喜欢呆在这样的地方,她们呆一上午才会回去……可是突然间她去哪儿了?冰雪陷入了不解,谁来解释这一切呢,不要只是告诉她就是这样的,谁安排了这一切呢。为什么他们这么被动,这么突然呢。
那些天他们总是听说各种河道上打捞上来了各种各样的尸体,哪里的公交车上有过走失的老人,爸爸们听到尸体、老人都会跑去看,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一家人都憔悴疲惫,爸爸们甚至找了算命的人问奶奶的下落,但那些算命的都说不可说不用找,这句话冰雪怎么听都听不明白。最后爸爸们终于失去信心也觉得生活还得继续,只能宣布奶奶失踪,决定办丧事,如果找不到就只能宣告她在我们的生活里结束,也许她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就像雪玲说的从未离开,也从未来过,也许一切都是这样,因为古往今来多少历史,多少人都是来来回回。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雪玲说尽管科学说轮回是迷信,可是科学应该尽力找到证据而不是反对存在了那么久的经验,关于人心的经验。至少它在用虔诚的态度解答人们的问题,而且总是用开放的理念接纳着世界,爱着世界。从古至今一直未变的就是他们对世间的态度,“爱”,难道这还不够。虽然冰雪并不迷信,可是那些话出自雪玲之口就突然有了作用。
周五刘三在教室门口找冰雪的老师说了情况就把她接走了,在刘四家的院子里,人们闲闲散散地站着,炕上坐了几个喇嘛,五奶奶在厨房里帮忙,冰雪走上台阶盯着棺材上奶奶的一张照片,她戴着白色的布帽,这里的方言叫出出帽,只有这里老一辈的女人才会戴,像浴帽一样,奶奶那似笑非笑的嘴唇看上去很宁静,白色的花衬衫,冰雪从没那么清楚的看过她的五官,瘦削的脸庞,长鼻子,薄嘴唇,空白的坐在椅子上,奶奶的失踪让冰雪对“存在”感到迷茫和困惑,泽阳哭了,很难看,冰雪第一次看他那样严肃的哭,眼泪挂到了他的嘴角,冰雪也哭了,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为什么,平时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那么重要的,必须的,但现在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那么的不必要不必须,总要离开,冷不防就要离开。以各种方式离开。
冰雪进去跟泽阳他们跪在棺材底下的麦草上说话,炕上的喇嘛们开始举行超度仪式,接着所有人都走到喇嘛跟前跪着,泽阳没跪就只是看着他们,他不相信那些东西,他很不喜欢那些喇嘛,结束后有个喇嘛指着泽良说:“这是个当官的料啊。”刘元听他这么说当然很开心,大家都很热情的围着他们,刘三显得格外殷勤,他有些迷信。泽阳不屑地跟雪玲说:“看他们那个样子,还真把自己当神佛了。”雪玲看着他说:“嘘,去看不要去说。去感受去理解去找答案而不是怀疑和武断。”她那悲伤而忧郁的眼神让人瞬间平静,泽阳平和了许多,只是静静的站着观察人们,他也不理解这一切,哲学也没回答过“一个人去哪儿了”这样的问题,“人知道的太少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泽阳说着就像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事实一样,跟妹妹们坐在了窗户下的凳子上看人们走路、说话、停下来、跑出去,各种样子各种表情,“他们能不能停下。”泽阳突发奇想,冰雪说除非时光暂停才可以,否则他们一直在动,就连睡觉也在动。他们就像在看已经过去的事,三个人像从什么时间穿越到那里去的,不,是雪玲像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她凿穿了时间的墙壁,只为回来看一眼那一刻的他们,雪玲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后来泽阳才知道那是仓央嘉措说的话,雪玲总是会联想到一些他们不理解的话然后顺其自然的说出来,奶奶的事对他们的冲击很大,那种被时间困在某一刻的感觉被放大了,被时间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哪儿也去不了,所以人们才乱动乱跑,才创造了时间。
冰雪说:“明明前不久还跟我们一起生活的人,现在我们却不能回去再看她一眼跟她说一句话。”“是啊,过去是真的回不去,那为什么人还要有记忆呢?”泽阳看着雪玲,他知道妹妹总是知道答案,但她很少说,“为了经验,通过这种经验创造自己,回归自己,找到自己,因为你只有通过不是你的一切才能回到你,记忆只是你回去的工具,而不是你困住自己的城堡。”冰雪和泽阳用同样的眼神看着雪玲,再一次有了那种感叹,为什么他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却觉得她是对的。冰雪努力的记着那些话,努力的记着,泽阳试着理解,他多么渴望理解,可是人类的思维只是一种局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