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灾难(第1 / 1页)
对于死亡的看法是一种习惯,成为痛苦和苦难的人是一种习惯,对孩子的期望是一种习惯,对周围人的谈论和要求是习惯,学习、加深、认同、确信然后获得的一切都会成为习惯。可这些习惯到底产生了什么?生活。
土墙中那些土基,像要回到被人们凝固成块时那样松散的状态,就像一个人身体上的部件要离开他,在摇晃中裂开掉落,张锁水着急的抱着女儿往外跑,她的胳膊像绳索一样缠绕着孩子,冰雪家里来了她的二外婆和最小的舅舅张万名,他们刚播种回来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动,“地震了!”他们大喊着,心里的震感和恐慌更加强烈,冰雪感受到妈妈的心跳的很快,跑到院子里停了下来,房上的一片瓦掉下来时,张万名才指着屋里喊:“泽优在里面!泽优!”泽优还在睡觉,张万名着急的跑进去把他抱出来递给张锁水,二外婆非常夸张的靠在院里的石头上说:“我腿都软了,吓死了!”她几乎有些站不起来,心怦怦直跳,似乎没了魂魄一样,张锁水接过一脸没睡醒的儿子笑起来:“哎哟,把娃忘在炕上了,火盆上还烧着水呢,多危险。”“就是,你说我跟万名也是忘的死死的,光顾着跑了!”二外婆说。紧张、慌乱是面对灾难时的习惯,人们害怕这些自己不理解的破坏性力量。
不理解总是在产生慌张、混乱、不安、反抗、顺从、指责、痛苦、绝望……
“你瞎着呢吗?啊!”她顺势给儿子一脚,把他踹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暖壶的塑料壳子还是好的,但里面的保温胆已经碎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美丽的散落了一地,施巧燕因为儿子的莽撞一下子就生气了,她法压制自己的情绪必须立马发泄说:“你一天疯里疯面的,你一天,跑撒呢么,一会儿都闲不住。”泽善酝酿情绪准备哭,他瞪着辜的大眼睛希望妈妈能原谅他,显然失去一个电暖壶对母亲来说是一场灾难,她不理解那个灾难,这时吴丹花来上边买盐,顺便进来转转,看到老四媳妇正在忙着打扫,一看场景就立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怎么打坏了!”施巧燕一脸指责的骂着溅到水的儿子,“就人家跑过来一脚踢翻了,我让慢点走慢点走,就是不听,家里就剩这一个暖水壶了。”接着又对儿子说:“你活该!把你那个脚烫坏了才好,看你一天还淘气不,也不知道好好走路,就知道跑,狼在追你吗?你那么急去干啥么!”吴丹花询问了几句然后对着泽善说:“你慢慢走么,看着路,还好没烫着。”
买完盐她正准备回去,石秀兰进来借铁锨,她们一遇到就哈哈哈的互相调侃,“你怎么又上来了,一天没事干吗?”石秀兰说,吴丹花嘲笑了大嫂子最近的发型,她像小姑娘一样梳着两个马尾辫子,你这是扎了个牛角吗?她黑油油的头发朝两边竖起,“对啊,扎一个扎不住,扎两个。”泽善这时出来倒垃圾,他母亲也出来和两个嫂子闲话,等到泽善从下院里上来,吴丹花故意说:“泽善啊,你肯定不是你妈亲生的,你妈妈会打你骂你,哪个亲生的舍得打自己的孩子。”说完不忘得意的笑,她那略有风韵的身体朝大嫂子倾斜了一些,匀称脸蛋上泛着红润的光泽,假假的笑像朵盛开的牡丹花让人着迷,石秀兰也附和着吴丹花,并且更加添油加醋的说他是在近水村捡来的,泽善强忍着泪水说要去找亲生母亲,他二话不说就往近水村的方向走,本来就看儿子不顺眼的施巧燕拉着脸训斥说:“我看你今天敢从那个门里出去,进去看孩子!”大人们觉得逗孩子是件很好玩的事,可以掩盖知带给她们的不安。
孩子是新出窑的陶罐,他们有一整个空白的大脑,用来装大人们说的所有事,而且好像永远都不会满。他们时常不知道大人们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很长时间泽善都以为自己是捡来的,他忧心忡忡,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为那件事日夜烦恼,做了很长的计划,很大的梦,最后直到忘记那件事。他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样,不用辨别,都在出现也都在消失。冰雪也是如此,最近一段时间二妈、大妈总是聚在一起说泽阳用门夹死家里两只鸡的事情,把这件事从里到外,从侧面从顶端全都说了个遍,就像要把这件事说烂一样。冰雪害怕经过她们,被她们看到,只要是个活物就会被调侃……她害怕被人说的感觉,她不喜欢她们总是哈哈哈大笑的嘲笑她的衣服、鞋子、新发型……
如果人有新的时候,那个时候孩子们是新的,在父母和周围一切的使用和磕碰中变旧,这里缺一角,那里少一块,一个裂痕,许多伤疤……有次她在路上玩,被刘玉梅家的公鸡追,那只鸡跳起来可以啄到她的脖子和背,巨大的惊慌把她的脑子撑开只放出恐怖的哭喊,这时雪玲从泉水那条路冲过来,像另一只公鸡一样凶狠。混乱中她被公鸡啄伤了手和下巴,下巴上的伤沾了泥土像一个杯子的缺口,她把公鸡扔去谷场,但那只鸡又气势汹汹的扑腾着翅膀站起来朝她们追,雪玲拽着妹妹要跑却被她绊倒在地,雪玲拿着石头打在公鸡身上,这时她们才有机会跑去爷爷家。雪玲根本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只是在看妹妹有没有伤到,冰雪哭着浑身在发抖,爷爷出来说:“怎么了我的娃,怎么了,怎么了。”随后奶奶也出来关切的问,她们都围着冰雪,看她有没有哪里受伤,“没事吧。那坏怂不把自己家的公鸡看好!我哪天抓起来非宰了它不可!不哭了,不哭了。”冰雪被吓的不轻,丢了魂似的,爷爷给了她一个小零食,一个彩色的泡泡糖,她回过头雪玲已经回去了。
雪玲依旧悠闲地走在路上,她这才发现了妹妹跟她不一样,她在公鸡过来的时候脑子里是空白的,她做任何事仿佛都是空白的,下巴磕伤了她只是觉得那是皮肤本来就有的脆弱体验,就像天空会出现乌云,她把自己的身体和身体上的感受只当成是一种经验。可是妹妹在颤抖,在面目狰狞,而且好像比那更多,妹妹所体验到的比表现出来的更多,她在恐惧,在恐惧,巨大的恐惧。那是她不理解的东西。她不知道时间把这些恐惧穿在一起,构成了人们的生活。她以为人们都能像她一样只看见此刻,只享受此刻,她在思考目的,这一切的目的,她的目的,她为什么来的,心里有个声音说:“为了回答问题。”可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问题,以及那些问题到底在哪里?
周六的一个下午,天气异常的好,那天冰雪的爸爸也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很开心买了很多苹果和蔬菜带回来,家里安了第一部电话,他哼唱着草原的情歌,还会跟冰雪讲笑话逗她开心,冰雪心想他要一直这么高兴就好了,那她和母亲也会这么快乐,但那种快乐多么短暂。傍晚他就因为张锁水意间说他什么都听他大哥的而感到愤怒,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没主见,于是立马板起脸挑剔妻子不洗衣服,不管孩子,他们越说越激动,最后以刘三出去喝酒结束了这次争吵。晚上回来他借着酒劲,也一直记着大哥说的不能让女人拿捏住之类的话,开始跟妻子拉扯,“你!一点不听话!说的那话不对!你什么都不懂,大哥对我那就跟长兄如父,爸爸坐牢的时候要不是大哥照顾我们,带着我做木活,我现在不听他的我成啥了吗,啊,你说,你能那么说吗,啊,那是我大哥,你知道吗,懂不懂!”他说着就觉得委屈,感动想哭,更多的是想要让人安慰他,他不是想依靠谁只是他害怕啊,心里害怕,怕没人帮忙,害怕一个人面对养家糊口的责任,害怕,张锁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嫌弃,她心里感受到了一种不安和不舒服,“我也没说啥,你事情少点,赶紧睡!以前喝完酒都会好好睡觉,现在怎么开始闹了!”张锁水怕丈夫把儿子吵醒,就很粗鲁的想把他推倒在炕上,安顿下来,力量和力量之间就像地震时地壳的碰撞一样,产生了撕裂和晃动,但是刘三越发闹了起来,甚至开始对她动手,不停地用食指重重的指着她的头,用力的推她,她撞在门框上,疼的叫唤,也立马防卫起来要打丈夫,最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冰雪半张着眼睛不敢看父母,她觉得那就是夫妻两口子的正常现象,她只是害怕但不敢出声,只能看着,母亲哭了很久,但是第二天父亲又给母亲讲笑话把她逗笑了,冰雪只是看着,学着,她不理解的一切都在悄悄的形成概念,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会了解到跟那完全相反的世界,她理解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崩塌,如果找不到爱和智慧,她会为那些而痛苦到撕碎,甚至像王佳英一样。父母打架时碰坏了大衣柜上的镜子,那面镜子出现了很多裂痕,她往后退着像要去哪儿似的,人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碎片,那些裂缝切断了冰雪,使她变得不完整。她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是混乱的,没有规律可循的,只能小心再小心,时时刻刻提起精神。在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里就已经是这样的。
在没有她之前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就是那些事让她眼前的这些人变成了特定的样子,就是那些事那些人教这里的人“变成了这样”。奶奶曾一个人带大了五个孩子,妈妈说爷爷曾经因为某些事坐过十几年的牢,没坐牢之前爷爷是一所学校的校长,但具体什么事情她没说,大人们对这件事都遮遮掩掩的,家里几乎没人提这件事,说到也是含含糊糊的一句带过,他们越是那样冰雪就对爷爷越是好奇。爷爷服刑时大伯为了减轻奶奶负担带着十多岁的爸爸学了木匠,四叔学了画匠,二伯读完了高中跟着大伯做了几年木活,后来才在现在的小学里当老师,比起爷爷大伯更像是爸爸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像他自己说的“长兄如父”。
冰雪对这些艰苦体会不深,是艰苦让他们总有足够的精力打架的吗,那算什么艰苦。家里的每个小孩都听过爷爷的事,有次她在小卖铺门口喊了爷爷的外号“老黑”,那是刘景林服刑时村里人轻蔑的叫法,当时刘三也在,他有些坐不住扬起手咬着牙吓唬冰雪说:“你说啥呢!你小心着!谁教你的!再喊嘴给你撕烂!你肉痒了!”“老黑老黑。”冰雪冲爷爷和爸爸做着鬼脸,在一旁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整个脸软的像棉花糖,她是看到爷爷嘿嘿的笑了才敢那样做的,刘景林被她的滑稽样子逗笑了,就拉着三儿子说:“没事,冰雪来,过来。”他笑得很慈祥冲孩子招手,做出想抱抱她的样子,冰雪一溜烟跑掉乐,她有时觉得爷爷很温柔,有时觉得爷爷有些凶。
奶奶一个人去山上挖草河车回来晚了他要骂上好久,奶奶一个劲儿的陪着笑脸解释说:“月亮太亮了,我能看到对面的山就觉得还早,多挖了一会儿。”冰雪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此感到抱歉,这很没道理,“你是要蠢死!瞎了你!蠢怂!”爷爷不依不饶,奶奶把潮湿的草河车根倒在院子里,嘴里嘟囔着:“老主见!”她经常这样骂爷爷,冰雪以为“老主见”跟骂猪是一个意思,但这个词比起爷爷骂奶奶的话显得很温和很可爱,奶奶也不理解那三个字,只是她对爷爷说不出什么难听话,爷爷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脏话,月光下那些黑的像腐烂掉的草河车根丑陋的放在那里,那些黑疙瘩上有许多短短的根须,像触手一样,冰雪总觉得等自己睡着了它们会爬回山里去。它们永远也洗不干净,永远都那样黑幽幽的,对她来说那是很奇怪的植物,但更奇怪的是爷爷的生气,他很爱生气,人们都很爱生气,为什么呢?他们总说是该死的生活害的,他们总那么说。可是生活并没有鞭打他们,压着他们,反而是他们总是鞭策别人,要求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