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逃出贫瘠(第1 / 1页)
到底是什么在困着人们,是他们定义中的困难,还是现实的困难。张锁水在父亲去世三周年的葬礼上看到了王佳英,突然想起很久前王佳英为了逃到城里去生活,跟一个自称会在城里买房的男人跑了,她以为自己认识的是某个县城的生意人,因为当时那个男人穿着一套最时兴的西装,皮肤有光泽而且白净,不像是吃山里的水长大的,在人群中立马有些不同,那人以爱的名义带着她去了外面,也以“爱的名义”毁了她的名誉。
张锁水还未出嫁的时候突然从大城市来了追求自由恋爱的新潮思想,她当时并不理解,也觉得那需要勇气,有些人要打破固定思维比什么都困难,她通过那么久的学习、模仿、掌握、深化才将所有的观念变成了自己的行为准则,行动模式,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放置了这些程序,更没有思考这个程序的能力,只能由它们带着行动和生活。这里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告知固定的概念,固定的看法,固定的评价,他们都被父母告知要和已经成型的观念和环境抗争,要跟自己与生俱来的贫贱抗争,要从这里逃出去。
“逃”到哪里去呢?张锁水看着王佳英暗淡的靠在左边的窗户跟前,尽量微笑的看着人们,她是个身材臃肿、皮肤粗糙、老态龙钟的女人,冰雪有些害怕她,虽然她在笑,可就是看上去有些不愉快,脸上有些发黑的地方像是淤青,只是很浅,几乎看不出来,在光线暗的时候就很明显,尤其是她一转头半边脸出现阴影的时候那些淤青的轮廓就会出现,她的儿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蓝色中山服像个小老头,四四方方的脸看上去软弱好欺负却有种戾气。
王佳英似乎不想说话,也不怎么理人,看到张锁水过去就有些想躲避和不太情愿的样子,张锁水哭得眼睛红肿但还是强装轻松的上前打招呼:“你来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这是你女儿呀?”她用了呀,近水村的人一般不会说“呀”这种语气词,城里和镇上的人喜欢说呀。张锁水摸着女儿的肩膀说:“叫阿姨。”冰雪害羞地低着头不言语,想拉着母亲走开,她抓着女儿的手解释说:“你害羞啊,这是你麻子湾的阿姨,黄粱不是跟你在一个班吗。”黄粱看了看冰雪表示友好,王佳英点着头不说话。
张锁水又问了些最近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她只是说:“还好。”并且不停地左顾右盼显得很不安,好像在找谁,张锁水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后带着女儿去了自己母亲陈兰那里,陈兰就像被人抽掉了一根支撑自己的杆子,整个人塌陷下去,只有眼神还在强装坚强,透出亮光,冰雪的二外婆陪着她,一帮人在劝她,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念给死人的玛尼,那些声音像粗糙浓烈的烟雾一样消散着、盘旋着,让人们的嘈杂混乱显得足轻重。
外面有些女人哭的很夸张,这是丧事的标配,女人一定要哭!张锁水很害怕参加别人的葬礼,她害怕需要那样戏剧化的哭泣,几乎是这里的每个女人必须学会的。凌乱、夸张,而且得不停地喊出一些舍不得死者离开的话,人们忌讳死亡,害怕死亡,端端的害怕,明明每个人都能体验到这件事,那多么平常,而且多么有教育意义,让人认清楚生命中的一切都只是过客而已,就算清楚不管多么执着于这些情绪、看法、名誉、利益,最后都带不走,可人们还是互相要求,互相迫害。冰雪站在那些女人后面,如果堵着耳朵听不到哭声,那些女人,她们跟在河边搓衣服一样,摇晃着身体,有的甚至只能干出声却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感!随着近几年人们外出打工这种哭丧的习俗渐渐在取消,但一些老人依旧在遵守。“玛尼”是一种念给死人的经,听起来像是有什么还回了泥土里。
“不在了”是一瞬间发生的,存在也是。张锁水父亲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她听到了王佳英自杀的消息,有那么一瞬间身边人的离开让她觉得活着是一件这么狭窄的事情,它只有一个面,就是朝前,永远朝前,一直朝前,那个钟表所指向的一个点,就那一个点。冰雪看着妈妈一直盯着屋里的表看,她觉得母亲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好像眼神比以前明亮,整个轮廓也比以前清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随后就又变得很模糊,又出现了和往常一样的神情。她又参加了一次葬礼,那个葬礼和父亲的葬礼一样,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开始做手底下的事,端盘子,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接送来吃灾的人,她都忘了一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王佳英的母亲拉着张锁水的手说着就开始流泪,一看到张锁水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本来她可以像握着张锁水的手一样握着女儿的手,但是她不在了,张锁水再也忍不住的哭着说:“阿姨。”仅仅是说出这两个字突然像碰触到内心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一样,泪流满面,面目狰狞,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没人回答过她,没人回答过。
“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吗?那些死去的人为什么不回来告诉人们这个答案。”“也许他们回来过,回答过。”冰雪跟雪玲说了自己妈妈朋友去世的事情,她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雪玲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个对话,冰雪不解的问:“这是你写的?”雪玲不知道怎么回答,但还是诚恳的说:“对,是我听到的。”“从哪儿听到的?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吗?”“对,你知道村头的姑爷吗?”“那个怪老头?脏兮兮的那个老头吗?我妈说他会抓小孩卖掉。”“他不是,你妈妈骗你的,有天我路过那里,他跟我说山跟水都有智慧,会教人们很多道理,所以我听到的可能是山里的那些植物教我的吧。”她只是这样猜测着,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智慧教给她的。“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姑爷说的。”雪玲看着妹妹说,冰雪听不懂而且心里觉得很奇怪,不是讨厌也不是喜欢,跟姐姐越亲近越喜欢,但又越觉得她像大哥泽良说的有点古怪,她居然跟村头的那个人去说话,还说他很好,不理解。
张锁水回来后还是法从那种伤心里走出来,她有点强迫自己回忆她们之间的过去,要是觉得太平常的话那她有点不近人情,可是最真实的感觉是太平常了,真的,很平常很平常,好像时时刻刻在发生一样,好像人们已经死去千次万次,因为上一分钟本来就回不去,本来就死了,她对丈夫说:“哎,我现在想起来爸爸葬礼那天像做梦一样,是不是我梦到的,小时候我跟她经常一起玩,偷人家地里的土豆,一起去掏鸟窝,烧兔子,她从小就主意大,什么地方都敢去,后山的洞里我不敢进去,她就在里面烧火挖宝藏……你说怎么就,喝农药呢,哎!”她在葬礼听到一些传言,那些传言让她很愤怒,自始至终她都没理过王佳英的老公,也就是她的远房表哥,说起来那个男人还跟她沾亲带故,这让她对王佳英有种愧疚,刘三看了一眼妻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默不作声,他在收拾工具箱,对这件事他不想发表任何见解甚至不想听,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受影响,张锁水想起了什么,有一种酸楚剜她的心窝,她声地哭了起来,刘三觉得女人就是爱哭哭唧唧,心太软了,他是个男人就不会那样,他收拾好包袱出门了。出去对女儿说:“去看看你妈,陪陪她。”冰雪蹲在地上跟弟弟在数杏子核,他们幻想着来年在院子里种几棵树,等树长大了就能吃杏子,他们对那个过程充满了好奇。
张锁水并不理解死亡,但王佳英的死就像一种开始,她不知道是什么的开始,但它贯穿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王佳英的丈夫是个赌徒,不但将家底输光还抵押了房子,为此他经常对自己的老婆大打出手。张锁水经常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们打架的传闻,这里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知道夫妻打架是很正常的事情,谁家两口子不吵架他们才会觉得不正常,在打架中总是“女人哭泣”,男人女人不像是性别,更像是职业,谁该负责什么谁不该负责什么,婚姻的明目的是互相分担,互相支持,一起成长一起变好,但婚姻在自我里只是领土合并和重新划分,在不同的领地有不同的责任需要承担。
责任归咎,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少做一些事情”的最终凭证,女人可以躲在“养不教父之过”“男子汉大丈夫”的利益背后少承担一些教育孩子和养家糊口的责任,男人可以用“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有情绪但是适可而止”这些普遍价值要求甚至限制她们的发展。人们不是害怕做什么而是害怕做不好什么,他们一旦认为自己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后就很难被改变,每一个应该和不应该背后都连带着“权利”和“自我的利益”,人们被赋予这些互相矛盾和互相牵制的“概念”的目的,就是为了分裂和残缺,为了让人有对别人和社会的根本需求,为了让人法脱离管理而存在。一旦离开就会有恐惧产生,恐惧和社会指责都会像忠实的狗一样让人们不敢成为完整和独立的生命。
张锁水心想王佳英大可以跑回娘家,或者去外面流浪,可是她太害怕了,连死都不怕,她到底在怕什么。用死亡去指责自己的丈夫,用死亡逃出这个地方的“贫穷和荒凉”,他的丈夫就会对她的死负责吗?宁愿用死亡去指责别人也不愿意用死亡的勇气去找到“独立和强大的自爱”。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吗?听说喝了农药后被又叫醒了,还送到了医院,洗了一晚上的胃但总算是脱离了危险,医生给她输液,半夜里丈夫听到她说很冷,一摸身子全身冰透了,她的母亲给她借来了电热毯捂着,结果还是走了,听说跟电热毯有关……张锁水一晚上都在长吁短叹,心里想着她会不会出现在这里,越想越瘆得慌。她到底生活在哪里?怎么这么不真实?有时候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做啥事都没意思,全是苦活累活,看看孩子才会觉得有奔头,要不然她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只有孩子以后好了才能带她脱离这里,孩子是她唯一忍受一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