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疾病(第1 / 1页)
冰雪渴望跟雪玲待在一起,她们每天一起玩过家家,雪玲把什么都让给她,这让她总觉得胜利了,她总是扮演那些有权利的角色,而雪玲则扮演那些需要祈求她的人,有时候她扮演仙女来惩罚伤害她的人,雪玲扮演那些犯了的庶民,总是在说祈求女仙原谅……她太喜欢待在姐姐家的感受了,没人要求她做作业,没人掐她,也不用担心晚上的摩托车声,她睡得很安稳。可是这些安稳是有条件的,不管她怎么逃避都逃避不了,她的父亲回来了,二妈跟她说:“你爸让你回家呢,他回来两天了都没见到你,我去泉边挑水碰到你妈,她说你爸要收拾你了。”冰雪忐忑的往家里走,雪玲看着她的表情变得凝重,只能在心里祈祷她不会因此受伤,也不会因此记恨人们。
冰雪进了门站在下院的一堆大石头下边,沿着石头铺成的路往屋里走,父亲在窗户底下磨刀,那个画面真诡异,他看到女儿立马摆起脸色,怒火中烧,“回来干啥?你还知道回来?”她走近父亲,张锁水在一旁告状:“一点都不听话,让看孩子根本就不看,一转眼就跑没影了,作业也不写,一天就知道看电视,我现在一跟她说话,人家就要跳崖寻死,说我虐待她!”刘三从旁边的黄芪堆里抽出一根拿在手里,揪着女儿的衣领问:“啊,为啥不听话!为啥不写作业!”那些根本不是问句,是感叹句!是某种笃定,他一下又一下的打在女儿身上,看着她哭,听着她叫,他觉得那是女儿害怕和以后会听话的征兆,可他不知道那是恨的源头,是毁掉一个人最好的途径,冰雪伤心的哭着,被心里的委屈和恨占满了,她充满了愤怒,心里暗暗决心:“我也会用这种方式对你,我不会再跟你说话,永远不会!”刘三总觉得女儿在改变了,她变乖了,不爱说话,而且总是讨好他的笑着,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张锁水一看到女儿被打后就很听话的样子会像嘲笑似的说:“还是要打,一打你就变乖了。”冰雪只是害羞的笑着,她得讨好所有人,为了躲避惩罚必须小心翼翼的,就像在冰上行走,在全是机关的地方待着,必须十分的警觉,因为她不知道那些机关在哪里,怎么做就会触发机关,她必须一次又一次的试,一次又一次的用挨打来明白哪些话不能说,哪些事不能做。
孩子们都是这么长大的吗?应该是的,大人因为各种理由打小孩,司空见惯,一有哪个母亲对孩子稍微好些,人人都要指责她溺爱,惯坏了孩子,似乎在教育孩子上他们不是在打孩子就是在指责“溺爱”,孩子学坏了要么被说成是打的太少了,要么就说是宠坏了。那个真正关于爱的课题被当成了行为规范、权利守则、道德标准、口耳相传的惩处方法和管教理想,却唯独不是修身养心和传递能量的根本,人们都在听专家讲怎么爱孩子,在听别人规定什么是爱孩子,在看邻居家的孩子,可唯独不从自己的心里找到确信的、强大的、持续的以及永恒不变的爱。只有那样的爱才能让自己和别人获得强大的力量和面对一切的勇气,只有那样的爱才能带给自己和别人意想不到的利益和品德,可惜那样的爱被人们封存在心里,没被挖掘出来。他们并没有完成自己的课题就想按照道听途说的“理念”来传递爱,这是最荒唐不过的事。
“你所有的一切只能通过别人来获得。没有人夸你,你就算考一百分也不开心。如果不是能看到别人失落或者不开心的样子,你就算赢一千个弹珠也就那样吧,对吗?”冰雪坐在台阶上看着下院的大舅舅跟表哥说话,语白表哥最近迷上了玩弹珠,,他赢了一罐又一罐的弹珠放在铁盒子里,他的手上全是玩弹珠形成的老茧,天寒地冻和尘土中留下的顽固疤痕都法阻止他玩弹珠的快乐,大舅妈说有时候他出去玩整天都不回家,语白站在父亲身边,他高大魁梧的身体有些压迫感,语白仔细回想着爸爸说的话,似乎有些不懂他要表达什么,他总是语伦次的,用妈妈的话说叫前言不搭后语,张祥文觉得自己不会教育孩子,他是个老实人,妻子说他应该严肃些跟孩子们说话,这样孩子才会怕他,于是他才板脸威严道:“不许玩了!好好学习!”然后粗鲁的搜儿子身,将所有弹珠掏出来扔掉,二儿子语诚立马看向那些弹珠,几乎忍不住的要去捡。冰雪此刻也不敢动,因为她觉得大舅太凶了。
还是二舅好,虽然他总是嘲笑冰雪走路的姿势太臭美,还会拿冰雪要跳崖的事情调侃她,但他看起来笑眯眯的,他这几年总在外边打工回来的很少,一回来就被外婆逼着结婚,他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个女人来成家,再不结婚人们会质疑他的能力,就会成为各个村庄的闲话,他害怕成为“不好的那个”,比他更着急的应该是他的老母亲,她总说你长的也不差怎么就找不到呢,肯定是人家嫌弃你没老子只有一个没用的老寡妇母亲,你要求放低些,我们家条件不好,但我们家教养好,孩子这么善良,是好人家的……冰雪的眼睛看着所有的一切,也学习和理解着那些。
有一天,大伯跟二伯在学校里商量要把大哥二哥都转到寨上去读书,“为了让娃们受到好教育,应该转上去,寨上比这里好。”“先把泽阳跟泽良转上去,等雪玲跟冰雪这学期结束了再转,花点钱呢。”“那就转么,花钱就花钱么再,为了娃们好来。”冰雪知道要到一个他们说“好”的地方去,她以为那里的老师不打学生,那里的学生也不欺负人,她一回家就问爷爷:“爷爷,什么是教育?”刘景林看着孙女一脸天真的问问题,他拿出当年当老师的架势说:“这个教育嘛,就是学校,学校就是教育,有学校才有教育,学校里有老师就能教书写字,没有学校就没有教育。”“教育的近义词是不是教养?”“嗯对,我的娃,真聪明,好好学,以后都转到寨上受好的教育。”大山那么清秀和蔼,私的将自己的一切馈赠给人们,但人们为何没被教育成“巍峨不动,大爱私,永怀敬畏”的样子,山和水从不占有自己的土壤和能量,植被向人们敞开,粮食向人们敞开,河水向人们敞开,从不向人们索取,也从不指责人们对它的贪婪,可人们还是觉得它不够,给的太少了。“因为人已经听不到它的语言了,他们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由什么组成。”
很快进入冬季那些花就开始枯萎,整座大山都陷入一种萧条中,连山里的人也是,也许他们比大自然进入萧条更快,也许疾病是自然对人最好的教育,让他们时时刻刻敬畏真正的生命力。冰雪依然记得自己开始生病是如何的漫长,从小她就能感觉到人是有多么的害怕生病,但疾病却自始至终贯穿着他们的生活,泽喜经常拉肚子,闹蛔虫,几乎每个孩子小时候都闹过,最近她还得了一次痄腮,反正人们说会传染,爷爷用一些偏方给她敷在脖子上,她不敢跟班里同学说话,她觉得得这种病太耻辱了。
二妈生着许多病,她从没搞清楚是什么,每次听到的答案都不一样,腰疼,骨质增生还有妇科病等等,反正她经常因为疾病不能下地干活,奶奶有些精神问题,发病时就会谁也不认识,不过只要一会儿就好了,家里人觉得精神疾病是丢人的事,所以很少有人提奶奶的病,远房的姑父也生着病,石爷爷的老婆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她常年都不能出门,除了偶尔跟石爷爷吵架的时候坐在门口哭喊,人们几乎见不到她,石爷爷自己嗓子也有问题,不过他是抽烟抽的,那些病重的人总是忧心忡忡的哀怨着疼痛和各种症状,害怕疾病的到来。他们为了健康,会祈求神明,会祭拜祖先。可人们似乎从不理解什么是健康,也从不感恩自己的身体。
那天当冰雪在四叔家的炕上跟泽善玩耍时突然感到恶心,就开始呕吐,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但前几次妈妈都以为她吃坏了肚子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她跟雪玲玩的时候,她吐完也像妈妈那样说:“我吃坏肚子了。”但雪玲却说:“应该去医院,我送你回去。”那是冰雪第一次从姐姐口中听到医院这个词语,雪玲跑去告诉三爸:“你得带她去医院,她生病了。”刘三看到女儿虚弱地趴在炕沿上,感觉不像是装的,他怕女儿为了不上学装病,或者做了事为了逃避挨打装病,因为他不止一次发现女儿很爱撒谎,也很爱狡辩和装可怜,他总觉得女儿伪装了什么,但这时冰雪又吐了起来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比起身体上的反应,那时刻的杂念,疑心,谎言才更像是真正的疾病。
冰雪伪装了对父亲的“害怕”,用害怕来压制恨,这是孩子们的共识,表现出恨的人就要反抗,反抗就会被恐吓、威胁、孤立、惩罚!教育的本质就是“条件的让被教育者相信他们让你相信的,接受他们让你接受的!”刘三带着女儿来了城里的医院,那是冰雪第一次去城里,在此之前除了大山她哪儿也没去过。那些水泥路、水泥房子、汽车没有提前跟她打招呼就那样出现,让她觉得新鲜,但也只是新鲜而已,并不代表任何东西。在医院的病房里她躺着就像一截被锯下来的木头一样,硬邦邦的一动不动,连上厕所也不敢说,因为女孩不能在男人面前说上厕所这样的词,这会被父亲严令禁止,医生进来给她打针输液,虽然很疼但她从来不敢在爸爸面前吵闹,护士在她的手上扎了很多次都没成功,不停地拍打她的胳膊和手背,最后又在脚上扎了几针,还是没成功,护士叫来了另外一个人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一次就成功了,医生都夸她很乖,刘三在一旁显得很骄傲,那个默不作声,不会喊疼的孩子就是她的女儿,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多乖巧。
刘三害怕所有陌生的东西,尤其是外面这种城市里的设施,程序,规则,他总是怕遇到不懂的,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别人,向别人请教会显得他不成熟,没见过世面,他不知道那种害怕是怎么形成的,但是它就那么理所当然的捆住了他,让他想尽快离开这里。对床的老人对冰雪的评价是:“看着不像八岁的孩子哦,真的太听话了。”然后他又对着另一个小孩说:“像那种孩子一看就皮,没人喜欢。”因为那个孩子正拿着他床头的吊牌乱跑,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爷爷说的话,自顾自的在医院的走廊里跑来跑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是到处看到处问,人们总是说:“小孩不要乱跑。”那个孩子瞪着他们。
刘三找不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但是那个孩子能找到,他不敢问路但是那个孩子敢,他还跟冰雪说:“我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你越害怕你就什么都找不到。”冰雪不说话,因为害怕父亲所以连挪动身体都小心翼翼的,因为害怕老师连自己会的内容也会忘记,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永远不敢说他们不喜欢的话。人们害怕疾病所以吃穿住行都要按照“健康的”方式,找健康的水源,健康的食材,健康的作息,健康的思想,到头来三步就有一个医院,所以人们到底找到“健康”没有,他们是找到了害怕还是找到了别的什么。刘三觉得女儿已经康复的差不多,因为每住一天都会有费用产生,医生建议他们再住十天,刘三私自带着女儿去别的医院做了诊断,那个医生说:“可以不用住院,已经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就行了,平时多吃点水果。”“那就不用住院是吧。”刘三确认了好多遍,“对,不用住院。”回来后探望她的人都说冰雪去过城里了,好像去过城里是件了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