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边界(第1 / 1页)
把那些用尽方法占来的、赢来的保护起来,画个圈不停地维护,不能走开,自觉地待在里面,形成了边界。逢人就要介绍那才是我,哪些又不是我,也不能是我。
大雨滂沱的晚上,冰雪趴在窗户上看雨点落在新家的院子里,像以往一样听到下院邻居家传来的哭喊声,一下大雨家里就会停电,张锁水拿着蜡烛在地上走来走去,她想换一身新线衣穿,也许明天丈夫要从外面回来,打工回来后他还跟以前一样和刘宁四处奔波做些木活,家里的工具箱里摆满了凿子、绳墨、推刨还有各种木头片片,那些东西就像是丈夫本身,奇怪、冰冷、让人说不出名堂,让孩子们害怕,更让她害怕。张锁水的影子盖住了房间里一半的光亮,她翻箱倒柜间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喊声,是晓文和他姐姐,她没好气地抱怨:“大晚上嚎得人心慌,天天也不知道在嚎什么。”她从不让冰雪跟下院的晓文玩,因为有天她看到晓文带着女儿在房背后解剖一只死兔子,女儿只是蹲在边上看,晓文还对女儿说:“没有小兔子。”他指的是母兔子的肚子,说完他就扔下那堆惨不忍睹、散发着腥臭的兔子走了。看到她不开心的在一旁呵斥冰雪,晓文笑着问了她一声:“姐姐。”她瞬间变换了和善的脸回应他。
冰雪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让她和晓文玩,但又对晓文和颜悦色,人们为什么有两种面孔呢,妈妈经常说自己放在洗脸盆架子上的头发不见了,她觉得是晓文拿去换爆米花了,反正冰雪不用问为什么,只要学会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就好,大人们喜欢任人摆布的听话小孩,一个孩子学会了讨好大人才是学会了适应生活。在她没有苦难的概念的时候,苦难并没有削减她作为人的快乐,哭声也还只是哭声,她依旧跟弟弟咯咯咯的玩闹,这时弟弟不小心从炕上踩空掉了下去,他呆站在地上,听到妈妈非常紧张的跑过来:“摔疼了没有!”泽优才开始哭起来,像母亲认为的那样严重的哭泣,张锁水恶狠狠的盯着女儿,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还不停的掐女儿,“让你不睡觉,带着他玩儿!”冰雪也哭起来,她开始恨泽优,“他自己掉下去的!”“你再那样跟我说话,看你爸回来不揍你,你肉疼了你!”过了一会儿泽优不哭了他又来找姐姐玩,可是姐姐不理他,“一边去!”,她用厌恶的口气说。
比起所谓的苦难,更残忍的是人对苦难的定义和认知,以及他们以为要做出的反应。刘晓文和姐姐刘晓娟抱在一起哭泣,拼命的喊,雨声掺杂着哭声让整个夜晚凄凉而残忍,大雨落在没有院墙的家中,房间里到处都是黑幽幽的影子,那些影子发出清凉的响动钻入他们的心里,冰冷的水在黑暗中漫上他们的脚,他们都觉得自己会被淹死在房间里,他们助的从家里出来,屋檐上的雨水就像黑色的麻绳蠕动着,直直打在地上的水坑里,他们的母亲在数天前离开了这个徒有四壁的家庭,父亲出去寻找就再也没回来过,只给他们留了一袋面和一些野菜,临走前他曾让村东头的姐姐照看自己的孩子。
两人哭到累了就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冷得发抖,用潮湿的体温互相取暖,这时邻居照着手电筒在不远处问:“晓娟晓文,怎么了?”晓娟带着哭腔:“婶婶,我家里漏水了。”不一会儿邻居的丈夫也披着塑料布出来了,他踩到水坑差点摔了一下,手撑在外面的土坯上,手电筒陷在了泥土中,他哎吆了一声站起来擦了擦手电筒走过来问:“你爸还没回来?”邻居推开门往地上一照顿时惊了:“哎吆我天,你快带着你弟去你伯伯家,把人叫来,这都漫到门槛了,赶紧带着你弟弟去,家里有手电没有?现在雨小了你们从这边上去,石头路不滑。”她指了个方向姐弟两就明白了,晓娟拿着手电带着弟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院里全是泥泞的脚印,邻居也管不了那么多叫丈夫来看看是从哪里来的水,丈夫一进来跟她刚才的反应一样:“哎呀,我的天,这是不是墙根底下进来的,得去房背后把那些水疏通。”果然靠近上路的一面墙底下潮湿了一大片,雨水从最底下往里渗,晓娟的大伯带着盆和桶冒着雨水来了,随后来的还有他大儿子和大儿子的老婆,大家一起疏通了后面的水渠,又将低洼处的水慢慢舀出去,孩子们在往外扫房间里的水,房子没有危险后大伯向疲惫的邻居们道谢,随后带着孩子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抱怨自己的弟弟:“你爸现在真有意思,把你俩一扔,家也不回。”他奈的叹着气,晓文和晓娟不说话,先来这个世界的人掌握着后来人的命运,他们决定了孩子该来到什么样的世界,能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又没有什么选择。晓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有几个深山里的人跑出来说媒,她明白大妈和大伯不可能一直养着他们姐弟,临近冬天她莫名其妙的就嫁人了,结婚的时候雪露去她家吃宴席,她不相信跟自己同龄还一起上过学的人就要嫁人了,她自从被转到寨上读书就越来越觉得读书比什么都重要,要不然就是悲剧,“我以后可不能这样,论如何我都要念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晓娟出嫁那天,晓文依旧穿着他那件破旧的线衣,一条蓝黑色的西装长裤,一张脏兮兮的脸上挂着鼻涕印子,他替姐姐开心,跟自己的侄子在门口追着跑来跑去。
人怎么可能决定自己的命,她们了解的这个世界就是没有机会的世界,给自己画了圈的人就只能待在圈里。张锁水看着晓娟就像看到了自己,她感觉到了同病相怜,想起当时王佳英为了逃避“命运”跟男人跑了的事情,现在王佳英还不是回来跟那个男人结婚了吗?在她心里逃跑只会给自己败坏名声,到头来是瞎折腾,王佳英自己选择的爱情不也就那样吗,听说她丈夫总是打她。
“新娘子真好看。”冰雪看着许多人挤在泉水口放鞭炮很是热闹,便不知所云的感叹着,雪玲看着她说:“好看吧,你也会有那一天。”她的眼睛清澈的看着一切,接纳着一切,就像这片大山一样接纳着各种人生,各种生存,冰雪不管她接着说:“我长大了也要嫁人当新娘子吗。”她将衣服盖在头上假装自己是新娘子,雪玲却很温柔的说:“也不一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冰雪不理解,她们明明同岁为何雪玲却对她像对孩子一样,冰雪要把衣服放下来时卡住了手肘,雪玲帮她弄好,冰雪觉得姐姐的每个动作都跟她不一样,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同,眼神吗?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清澈的湖水那么迷人,浓密的眼睫毛多美啊,可是不止那些,不止。“不要用人们给你的概念去阅读世界,而是用你原来的眼睛去看。”雪玲从上了二年级就时常会有些自己不理解的想法冒出来,可那些想法真美,她尽力跟随那些美好的语言,并试图把它们写下来。
“时间会赋予人逃出生天的能力。”她连那些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却在看电视时突然冒出这句话,那些她根本不理解的句子,她问冰雪:“你也会这样吗?会自己给自己讲句一话,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雪玲看着妹妹把那句话写出来问:“你有吗?”冰雪摇头说没有伸手要去拿雪玲另一边的连环画,不小心踩到了雪玲的脚,雪玲没反应,她看妹妹惊讶的望着好像在说对不起,在等待她的嗔怒和责怪,但又像在问你怎么没反应,于是故意逗她:“哇,好痛,哈哈哈,没事的,踩到了就踩到了,没事,不用那么看我。”好像她的身体并不是她的,雪玲笑起来,她觉得妹妹很好玩儿,冰雪也跟着她笑起来,从那天开始冰雪对这个姐姐着了迷,她喜欢的东西她也会喜欢。
雪玲带她去山坡上转悠,见到那些她们经常见的花花草草都要看上很久,她愿意寻找任何破烂不堪的地方,仿佛所有的角落都金光闪闪,未被命名,她总是在嘴里念道那些杂草的名字,冰雪跟在她后面,她看什么冰雪也要看什么,她说大蓟,凉血祛瘀,然后揪一些大蓟花的细花瓣闻一闻,虽然冰雪很害怕那些带刺的叶子,她觉得那种植物长得不容接近也不好看,但她还是会跟着她说凉血祛瘀然后也揪一下,雪玲大跳到一些风铃花边上用手像拨铃铛那样拨动它们,然后将耳朵凑近听,冰雪也会照做,那时候坡里最多的是蒙古马兰,味道很冲,雪玲总是闻一下然后憋气,只有那个冰雪学不来,她一闻到那个味道就不停地说真难闻。
雪玲走在前面看到自己认识的植物就要说出来,“益母草,地黄这个花毛茸茸的,像动物,鸢尾花啊真漂亮,紫花地丁清热解毒,打碗花,狼毒……”她叫出一切的名字就好像一切本来没有名字,冰雪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重复,听到她把像喇叭花的指作打碗花,还跟姐姐说那不是打碗花,因为大人们经常把狼毒叫做打碗花,所以她一直以为狼毒是打碗花,姐姐看了看她,很确幸的说:“那是打碗花,不过不重要,不管它叫什么都是人定的,它本来没有名字的,叫什么都不会改变它这么好看这么神奇,不过你说的那叫狼毒,之前你还跟大姐,泽阳他们去坡里吃了狼毒根回来吐白沫,一人喝了一碗酸菜水才缓过来,狼毒的根是有毒的。”冰雪歪着脑袋听着,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她跟在姐姐后面就变得很安静,不过关于姐姐说的中毒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听大妈们说过,她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她们说他们几个能活下来全靠命硬。
雪玲很喜欢呆在坡里,一待就是一天,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叶子她总是一脸享受,然后不停地感叹“太神奇了,颜色,纹路,花瓣各式各样,不重复,太神奇了对吗。”她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冰雪看不出来,那些不过是妈妈每次都会从地里背回来的杂草,“只是些花花草草,哪里神奇?”冰雪开始觉得有些聊,雪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把冰雪当成了她世界的一部分,因为她总跟着她,她以前只会在心里默念那些花名,现在她会说出来,因为她觉得冰雪在听,在学。她虽然嘴上说:“你想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习惯了妹妹的跟随,而且对她有了一种喜欢,觉得她可爱,美好,她总是偷偷地观察妹妹脸上的表情,仔细的听她说话,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神奇,整个世界对她来说都太过新奇,她再次感觉自己到了天堂,“一切都太美好了对吗?”她问妹妹,“你也好美,好可爱。”她开始拉起妹妹的手,冰雪感受到了跟姐姐待在一起的愉悦,一种被欣赏的愉悦,她什么也没做就是跟着她就被喜欢的愉悦。
每个人都有边界,都会评价她要求她,可是姐姐好像没有边界,她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欣赏,什么都不占有。她甚至觉得晓文也可爱,也美好,为什么她的世界那么宽,那么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