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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分别(第1 /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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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规模的记忆总是有迹可循,总有出处。做一个好孩子多简单,摇着沉重的压面机,挑着专门为她准备的扁担,人们就开始夸奖她小小年纪这么懂事,这些跟家里沾亲带故的人像一张大网一样共享着信息,把所有人编织在里面,编织在过去和未来的虚幻轨迹上,“刘三家女子么,攒劲得很!懂事得很!长大了肯定有出息。”她不知道挑水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做一件这么寻常的事情,为何人们总是那么大惊小怪,他们分别了每一件事,每一件。她不知道那是陷阱,一旦跳进去就很难再出来,别人编纂的好身份不那么容易到达,最重要的是不那么容易维持。

这天雪玲的母亲来家里借鞋印子,她不停的说起上庄的明科家盖了楼房,不过是一栋木楼,但她表现出了对邻居的嫉妒和夸赞:“还是有钱,都盖楼了,明科媳妇现在学人家镇上的人不带包巾,穿的衣服妖里妖气的。”张锁水也觉得她穿的太夸张,“是啊,穿的不像样子,还穿裙子,小腿都露出来……”她们对邻居露出小腿的行为非常的看不惯,冰雪不懂裙子和裤子的区别,现在她知道了裙子是妖精的代名词,她的脑子一条一条的搭建着“不同的意义”,等搭建好了她要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放进去,那样才能得到夸奖,得到好的脸色,好的未来,好的礼物。一只青蛙在井里看到的天空不是全部,所有青蛙在井里看到的天空就是全部天空,人类就是这么生活着,一直一直,排斥那些看到别的天空的同类。

人们将一次又一次的为那些陈旧的观念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你现在要好好读书,我小时候想念书,你外公外婆死活不让。”张锁水坐在炕上一边纳鞋底一边看女儿写作业,她很羡慕女儿拿着铅笔的样子,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十五六年前人们还在普遍认为“女孩儿读书没用”,她成了那条规矩的牺牲品,她的人生就那样被限制在过去的观念里,人们似乎要花很久的力气才能从一个泥坑爬到另一个泥坑,还会为这种进步感到高兴。比起从泥坑里爬进爬出,让人不解的是在原本平坦的路上创造出泥坑这个迷惑行为。

“为什么不让?”冰雪问,张锁水听到女儿这么问苦笑了一下。她叹着气有些埋怨,但更多的是不甘心,“谁知道呢,你外婆说你舅舅他们都去读书了家里活没人干。你佳英阿姨你知道吗?就麻子湾黄梁的妈妈,你小时候见过,你外公的葬礼上。”冰雪写完作业收拾桌子,尽管不知道那个女人但她依旧散乱的点着头,然后兴高采烈的打开电视,张锁水接着说:“你那个阿姨能上学,我那时候就跟着她学字,她爸爸常夸我聪明,我一下子就能学会,那时候跟着她学了很多字,现在都忘了。”电视里演着字天书的动画片,冰雪彻底迷上了那些在小小的画框里动来动去的小卡片,她经常不明白它们是活的还是死的,谁在牵引它们,谁编排了这些。

“哎,你外婆他们打死都不同意,死活不同意,他们说让我自己攒钱去学校,我就天天在山里挖草河车卖掉,攒了一年终于攒够了,三块钱,那时候学费只要三块钱,我们现在逛庙会就能花掉五块!”她又想起那段伤心的往事,每次想起来都感到生气,动画中的狐狸正在寺庙里招摇撞骗将寺庙占为己有,冰雪还不明白两个贪财好色的和尚是坏人还是三只利用人心的狡猾狐狸是坏人,“你以后可要好好学,我那时候都没条件。你外婆什么都让我做就是不让我念书,那时候扫地、挑水、背粪、割麦子、打谷子……我八岁就跟着他们下地干活,一直到现在了……”她现在也依旧在做这些事,下了炕抱着干草准备烧火煮开水,“别看电视了,去找你弟,让他回家。”弟弟去了奶奶家找泽善玩,冰雪听话的放下遥控器往外跑去,风吹着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落叶在风中飞舞。

张锁水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久久不能忘怀,她不理解为什么?记忆里她拉挎着脸对母亲说:“什么都让我做,你两个儿子怎么不做,女儿是你们上辈子的仇家吗?你们答应我的,攒够学费就让我去学校,我不管我就要去。”“谁家让女儿上学了?哪个女子到了快嫁人的年龄还在嚷着要上学,你再过几年就该找个婆家了。”吃饭的时候她蹲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碗里滴,就因为她是女孩儿,就因为人们在当初定义的时候将她定义成了女孩,所以她不能读书,母亲生气地把她卖草河车赚的钱塞到她怀里:“挎个批脸,拿去,白眼狼。”她心里暗暗欢喜,小心翼翼地包好钱等着第二天跟哥哥们一起去学校报名。

第二天哥哥们去上学了,母亲大清早就要叫她去地里,她穿好鞋子带着自己攒的钱说要去学校,父亲哄着她说:“今天先去地里,明天我带你去,以后你也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了,认好多字回来。”她从没像那一天那么开心过。父亲似乎真的想带她去学校,可是临出发前家里来了一个老人,她正拿出钱跟父亲信誓旦旦地说:“我自己挣的学费,我一定好好读,我肯定会比大哥厉害。”大门开了,村里的一个老人来家里还被借走的锄头,他听说父亲要送她去学校就嘲笑说:“都多大了还送去学校,都要嫁人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笑话,你这不是浪费钱吗?学校开学那么长时间现在能要她?这学校又不是你家开的。”她父亲一听立马觉得有道理,“对啊,学校都开学有一阵儿了,现在估计不让报名。”老人走后父亲就坐在台阶上脱袜子,“还好没去,要不然又白跑。”他把袜子卷起来走去屋内的床头柜上放好,张锁水的愿望像那双袜子一样离开了脚,离开了身体,卷曲了起来,她着急地站在父亲面前叫起来:“我们就去看一下,万一现在……”她有些说不出话,拉着父亲的胳膊往外扯,一直求他一直求,可是父亲还是说:“行了行了,你那钱给你扯点布做一身新衣裳,女人用不到字,再说你想学让你哥教你是一样的。”他说不上为什么女人不用识字,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就应该不会有,说完他就拿着背篓戴着破草帽出去了。

她耷拉着脑袋,如果她为这件事闹就会得一顿毒打,他们的耐心有限,以前她闹过哭过被母亲用麻绳抽得浑身都是疙瘩,她的人生只能听凭大人们安排。让她安慰的是跟着两个哥哥学了很多字,只要她想学也不一定非要去学校。她说服了自己比以前学得还努力,经常去王佳英家里跟着她一起学字,王佳英的爸爸还夸她比王佳英聪明,可是后来王佳英就不上学了,二哥也不上学了,身边的人都去了外面打工,大哥也去了,人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没办法知道,仿佛在井里,认知就是那口井,掘的有多吃力,以为挖的越深是知道的越多,但其实只是离地面越远越狭窄。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学校。眼看着她想学字的愿望就要泡汤,她有些失落。二哥不去学校的那天父亲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地说:“你个狗杂种,学费都交了你不去?!”这让她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张锁水的二哥说什么都不会再去了,母亲拿着绳子像赶牛一样的把他往学校赶,但他躺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打死我也不去!”人们对这种死了心的牛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的。张锁水蹲在父亲旁边卑微的求着:“竟然学费交了可以去学校把二哥的书换成一年级的吗,让我替他去读吧,就读这一学期,就这一学期可以吗?你连学费都交了。”她央求着,像求神拜佛那样虔诚,父亲犹豫了,母亲没同意也没反对,但他们没有带她去学校,一切都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她不知道怎么找老师,老师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那时候她每天都会梦到自己去学校上课的情形,每次她都舍不得醒来。她最恨的就是那个来她家里的老人,如果不恨他她就得恨自己的父母,父母是没有的,如果父母了那就是她不孝顺,不知足,而且恨父母会让她痛苦,后来她看着自己身边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嫁人,她也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总是希望可以嫁一个读过书的老公,能教她读书识字,她一辈子都会对他死心塌地。婚前她只见过刘三一次,那时候他大哥刘宁带着他去给张锁水家做柜子。刘三在院子里给大哥打下手,因为不小心推坏了柜子腿上的一个衔接口,被大哥扇了两巴掌,他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睛怯怯地瞥过去又飘回来,咬着嘴唇屏住呼吸站立着,恐惧像一件黑色的袍子把他盖住,让他处可逃,刘宁说了很多脏话:“哈怂!多少次了,你不会细心点吗!你脑袋里装的是啥?”刘三睁着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几乎就要哭出来,母亲看到了赶忙下去问:“怎么就打孩子呢,娃还小,慢慢教么。我看娃挺老实的,你当哥哥的慢慢教不着急。”就是那一次让她母亲觉得刘三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所以才愿意把锁水嫁给他。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去她家提亲的有两家人,一家是刘三,另一家是深山里的一户人家,张锁水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刘三的父亲,也就是她现在的公公坐过牢,于是果断将她许配给了另一家,就在订婚当天家里来了母亲的远房亲戚,他一来就说:“我怎么还听说你们把刘家庄的提亲给拒了,秀兰(他女儿)嫁给了他家大儿子,我还想着锁水嫁过去能亲上加亲,两个女子在一个婆家也能互相照应啊,他家条件在刘家庄也算可以了,有头牛,你们以后犁地什么的不方便吗。”一通说道让她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变,她的人生就像一头牛被别人牵引着,向左向右完全凭大人们做主。愿望对她来说是残忍的,下雨天她坐在炕上给孩子和丈夫纳鞋底,平时她扎在地里,等着丈夫回家。

这就是她的生活,被彻底的分了类,从生下那一刻就规定了她能做的和不能做的,她身边的人都按照类别在生活,自从刘三打过她之后她就常说活着很累,她不想活了之类的话,可那不过是对别人的吓唬,她希望可以用死吓住别人,她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去逃脱那强大的命运。有天家里来了个尼姑化缘,她好心收留了一晚上,那尼姑就说她有佛缘,从那之后她的想死和绝望偶尔会变成想出家,她需要被拯救,只是有些方式太遥远让她没了心力。好在她可以将那残忍的期望投射到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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