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路(第5 / 9页)
“咣当”院门又摔上了。
“姑奶奶,咱们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您别动怒,为俺这点破事气坏了您尊贵的身子不值当的,您给回个价,咱们取个中,怎么样?”
“俺身上只有一块大洋,你愿意就留下这个丫头,不愿意算俺没说,俺是可怜丫头没地方去,自作主张买下她在院子里当个支使,如果鸨母知道俺收留个呆头呆脑的丫头,非打死俺不可。”
“不,不是的,她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活都能干。”程四娘马上意识到说秃噜了嘴,她举起巴掌想抽自己的嘴巴子,她的手捂在脸上,想想马上将要到手的大洋,她一闭眼心一横“啪啪”,打得自个双眼冒金星。
“吆,她还是个哑巴呀,俺差点被你糊弄了,一块大洋都是多的。”钱莹心里更加可怜琴弦子,论如何都要救下她,嘴里却说:“这事就算了,您还是另找下家吧。”
“嗨,俺说话了,姑奶奶,一块大洋,这丫头属于你了,怎么样?”程四娘语气软了下来,她把手里的水烟袋揣进了怀里,把双手重叠在一起搁在腹部,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块大洋,这是俺买她的价钱,不能再少了。”
钱莹扯开两片门板走出了院子,她把手掌心里的大洋摊在程四娘的眼皮底下,“好吧,看在您老费心费嘴的面子上,俺收留这丫头在身边做个支使。”
程四娘看到大洋满眼放绿光,她猛地伸出爪子从钱莹手心里抓起大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送到嘴边,用黄拉拉的前门牙咬了一口,称心地笑了,“姑奶奶,丫头以后属于您啦,该打该骂随您的心情,再会。”
看着程四娘走远了,钱莹走近琴弦子,抬起手理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眼睛看着巷子口的南北街道,温和地说:“丫头,你不会说话,能听明白俺说什么吧?”
琴弦子点点头。
“你知道这个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吗?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找你的亲人吧,如果实在没地方去,你自个找户好人家,帮人家洗衣服做饭,看护小孩子也可以……走吧,注意安全,躲着鬼子,能走小路不要走大路。”
从赵庄到八里庄有两条路,一条是北面的柏油路,距离八里庄很近,路很宽,也很平整,路上时常穿梭着鬼子的卡车,为了躲避鬼子大家都会舍近求远,除了二鬼子几乎没有人敢走那条路;另一条路在赵庄的南边,是一条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路,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
土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麦苗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轻风吹拂泛着绿色的涟漪;雨水滞留在路上掀开一层厚厚的泥浆,一踩一滑两脚印。
路上走着挑着担子的货郎,货箱里装着百样杂货,他们手扶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往前走着,还不忘了拍拍裤兜里揣着的拨浪鼓,“嘭嘭嘭”震落脸上的汗珠子,抓着袄袖抹抹脸,眯着眼睛看看天,天上弥漫着厚厚的硫粉尘,那是炮弹爆炸后残留的乌烟瘴气,对这种气味他们已经麻木,见多不怪,只要还能走路,生活还要继续;从羊肠小路上钻出几个妇女,嬉笑着从货郎身边挤过,她们胳膊弯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她们的手艺,小孩的虎头鞋、做鞋的袼褙、几双鞋垫子……路中间蜿蜒着一道道车轱辘印,有马蹄踏出来的痕迹,间或还能看到一坨坨马粪,空气里充溢着臭哄哄的气味;路牙子上几棵柳树随风抛洒着毛茸茸的柳絮,飘在路上的泥水里,被行人踩在脚下;麻雀站在枝头,撩着破锣嗓子,冷不丁喳喳几声,郁闷的、潮湿的空气里多了少许的生机。
一片幽深又茂密的山岭矗立在西南边,一团团厚重的雾气在树林上空缭绕,像羊倌赶着一群灰不溜秋的羊群呜呜泱泱而来,与山谷里升腾的水气相遇,氤氲飘渺;半空翻卷的浓烟越来越薄,像一块大大的抹布,用得时间太久,千疮百孔,从那些窟窿眼里透出点点的光,撒在脚下的泥浆里,缓缓流动、慢慢跳跃;弥河的支流像一张大网,扣在坊子地界,处不在,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从脚底下升起,一环接着一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小敏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一面认真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出现在她的身后,她赶紧往路边上躲躲身子,车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银灰色的头发扎煞在一顶破毡帽的外面,扫着他高凸的颧骨;汗珠子像闪闪发亮的耕犁,在他褶褶皱皱的脸颊上翻起一道一道黑白分明的沟洫;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一步一双大脚印,脚指头缝隙里泚出一绺绺泥浆;他浑身上下油脂麻花的,袖口和衣襟处有磨损的痕迹,裤子膝盖上补着两个很明显的补丁,针脚粗陋,翘着边缝,迎风忽闪;他的后腰上别着一根烟袋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荷包随着他的脚步在屁股上左右甩荡;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两摞旱烟叶。
前面到了一个上坡,老头的身体前倾,蒲扇大的手紧紧握着车把,两只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吐一口长气,粗重的眉毛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滴落在他的肿眼泡上。
看到这个老头小敏想起了巴爷,她把菜篮子放在路边上,向前疾跑了一步,蹿到独轮车的前头,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车头上的羊角,车子很重,似乎车上不是装着烟叶,而是一片片生铁。
小敏躬着腰用全力拉着车头往后退着走,脚底下像擦了油,脚尖出溜到了鞋口,她怕脚丫子冲出鞋头盖,用脚趾头死死勾着鞋垫;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垂在脚下,辫梢扫着路上的泥浆。
老头前跄着胸和头,双脚蹬着黏糊糊的地面,双手推搡着车把,车轱辘借着一拉一推,碾压着呲溜滑的泥浆终于爬上了土坡。
老头放下车子,揪着半片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向小敏点点头,“小丫头,谢谢你。”
小敏摇摇头,扭身往回跑,去拿她的菜篮子。
卖烟叶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龙口峡褛衣帮会的掌舵人裘兆熠,他的车上不单单装着烟叶,还有几十块生铁板,车轱辘承受不住压力漏了气,如果没有小敏帮忙根本法爬过眼前的陡坡。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抬头望去,南边树林方向飞驰而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年龄,二八油头短发,展着一面额角,一缕刘海遮住他一侧眉梢,眉清目秀,俊雅霸气;他长衣长褂,腰上系着一块青色宽布条,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青布鞋,鞋帮上挂着泥浆,鞋面开口处露着湿乎乎的线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