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丫头回来了(第4 / 5页)
江德州抬起皱巴巴的大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说:“……什么事儿往好处想,俺估摸着,沙河街鬼子赶到时,连成被人救走了,戚老二说,现场少了一辆黄包车,他还说,在沈老爷赶到的同时,看到两个身影,一个像女人,他们从堤坝后面靠近了孙少爷,俺想应该是一品,一品不放心连成,所以,她下山了……”
海秉云没有说话,他心里一清二白,一品已经身怀六甲,怎么能跑下山,何况蟠龙山离着八里庄有二十多里路呢?江德州又再哄弄他。
“俺的连成呀,你,你,舅姥爷还指望你给俺养老送终呢……你可不能先俺一步走了呀……”
海秉云把他的后半生交给了许家这几个孩子,这是他活下去的意义,许连成有出息,学识渊博,虽不能考取朝堂,不能戴孔雀翎、穿一品仙鹤补服,最不济也是二品锦鸡,在北平谋一官半职不在话下,住进大宅院,封妻荫子、钟鸣鼎食。
他海秉云如果身体好,还可以含饴弄重孙,那种日子他期盼已久,可是,日寇来了,他的梦碎了,碎了一地,他以为民众团结起来就能很快打跑侵略者,没成想,汉奸处不在,卖国求荣的官僚拿着国家俸禄,助桀为虐。从日寇侵占东北三省至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日寇依旧赖在中国没有离去的意思,并且越来越嚣张跋扈,杀人放火恶不作。
“您不要担心,那个女的也许是三小姐婉婷……”江德州心里巴望有人救走许连成,他心里也着急,更担心,他把许家的孩子已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些孩子虽然生在衣食忧的家庭,心里装着一个大家,那就是国,为了抗日抛头颅洒热血,个个都是好样的,让他从心底钦佩。
“婉婷?!”海秉云猛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江德州,“婉婷,不,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可是俺老妹的心头肉,她可不能再出事……”
“闵文智也在山下,他是跟着连成少爷一起下山的,三小姐下山是有可能。您别着急,廖师傅回来,俺去一趟蟠龙山……事情就会水落石出。”江德州尽量找话宽慰舅老爷,他心里清楚,如果许连成真的落入日本宪兵队,对于许家也是最糟糕的事情,许老太太她们不仅不能回到许家大院,还能受到株连。
就在这时,大门洞子传来了开门声,还有冥爷尖细的声音,矫揉造作:“廖师傅,您今天出去好早呀,俺都没有起来给您开门,不好意思,您多担待。”
廖师傅瞥了冥爷一眼,咧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搭话。冥爷佝偻着脖子,往廖师傅手里攥着的菜筐子里瞅了一眼,筐里面只有一棵大白菜,大白菜好像在泥里滚过,挂着雪碴子,外面一层冻成了冰,变了颜色。
看到那棵白菜,冥爷皱皱眉头,晃晃尖尖的下巴颏,不阴不阳地问:“廖师傅,家里后院不是有白菜吗?您怎么又买白菜?”冥爷感觉自己问的话有点出格,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嘴巴,声音嘹亮:“告罪,算俺没说,廖师傅,您别误会,俺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吃什么,俺不嫌弃饭菜……俺是说,您出去一趟不容易,至少买棵芹菜回来,多多少少买块肉,俺不吃肉,吃素,您是知道的,俺不是为了俺自个,院里还有舅老爷不是吗?他病了两天,应该给他补补身体。”
“有白菜吃就不了……冥爷,下次,俺出去给您买棵芹菜,实在不行俺跑一趟威县,那儿是县城,要什么有什么……”廖师傅垂着头继续往前走,他准备绕过东长廊,穿过月亮桥直接去火房,他的脚步还没有靠近月亮桥,江德州从海秉云屋里走了出来,老远就喊:“廖师傅,舅老爷找你有事儿。”
看到江德州冥爷打了一个冷战,小眼珠子滴溜转,这个江德州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昨天不是走了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自己真的老了?没听见门响。不行,舅老爷与他不对付,如果舅老爷知道他耳朵出了毛病那还了得。想到这儿,冥爷向江德州撩了一嗓子:“江管家,舅老爷醒了吗?唉,让他跟着俺们下人吃苦了,这个廖师傅也是的,出去半天只买了一颗白菜回来,俺看他出去不是为了抢颗白菜那么简单。”
江德州把双手插进袄袖里,在原地跺着脚丫,向冥爷弓弓腰,叹了口气:“冥爷,这句话咱们在家里说说就算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呀。冥爷,您不出去不知道,街上也只有白菜了,菜贩子不敢进沙河街。胆大的,不怕死的,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跑到了街上,挑子没放下,菜就被抢没了。日本人抢,不给钱;街民拿着钱,抢不到。冬天吃什么,只有白菜土豆……咱们有菜吃感激廖师傅早早出门排队,感激他不辞劳苦,起早贪黑,这天多冷呀,站一会儿冻得手脚僵硬,唉,如果俺身子骨结实,俺出门帮他多抢几颗白菜。”
冥爷鼻孔下垂着一串鼻涕,鼻涕触到了他的上嘴唇,他才感觉到,他疾速擎起鸡爪一般的手,用两根手指拧拧鼻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把,又吸溜吸溜红鼻头,锁锁凸起的肩胛骨,张了张嘴巴,吐出一口气,他心里有气,嘴上也有气,江德州话里话外没把自己当外人,当成了许家的人,自从闵家去了青岛,把他这个江管家扔了,被舅老爷收留,到了许家什么也不做,反而像许家的贵客。
冥爷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江德州没吃他一口,没喝他一口,他也嫉妒,确切地说,是害怕,害怕江德州抢了他的饭碗。
“是,是,俺好久没,没出门了,也老了,走不远,但,看护许家这两片门绰然有余。”冥爷说着退着脚靠近两扇门,扭转身撇撇嘴角,喉咙里“哼”了一声,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怕他的埋怨被舅老爷听到,屋里的舅老爷没吭一声,也许正竖着耳朵听着呢,哪句话不顺老人家的耳朵,跳起来骂人都是轻的,他不敢得罪舅老爷,许洪黎都给舅老爷面子,他一个看门的算什么东西?何况,许家大院主事的人只有舅老爷,不高兴撵他走,这寒天冻地去哪儿?
想到这儿,冥爷心里打了一个寒颤,真冷,颤抖着手把门重新掩齐,撅腚哈腰抓起旁边立着的顶门杠子,他感觉手里的顶门杠好像被冰块浇筑了,死沉,拿不动,差点脱手。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踩在雪水的泥浆里,那么清晰,又那么轻巧,渐渐听到了喘息声,停在了门口台阶下。
冥爷放下手里的顶门杠,翘着脚,把耷拉着的眼皮瞪上去,顺着门缝把两颗小眼珠子送出去,他看见了,看见两个女孩站在台阶下面,一个高高个子的,身上衣服补丁摞补丁,一头黄草般的头发乱糟糟遮住半张细长的脸和尖尖的下巴颏,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与逃荒的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女孩穿的干净,脚上还有一双翻毛马靴,十几岁的模样,椭圆形的脸蛋,双目澄澈,……“是,是敏丫头!”
这会儿,廖师傅弓着腰走进海秉云的房间,低声问:“舅老爷,您吃饱了吗?”
“廖师傅,外面没事吗?”
廖师傅语气里带着欢喜:“回舅老爷的话,没,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