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死寂之海(第1 / 1页)
斑爛色彩幻化成羽翼,柔和舞動著風和雲。輕飄飄的軌跡構成律動音符,穿梭在綠色大地。牠用變化歌頌朝露和晨光,用美麗畫出花草的國度。可悲的是,永恆並不存在於生命之中。終結的黑色終究找上了舞蝶。殘破的彩翼染上末日黑白,一片接著一片散落於地。天氣晴朗,一片蔚藍擁抱著國小中午放學後的時光。我蹲在路邊看得出神,完全忘記了回家的時間。我看著烏黑蟻群一隻隻鑽出土壤,就像一顆顆黑芝麻連成一線,前仆後繼將四分五裂的屍首抬回洞穴。牠們用觸角交談,像是在打招呼的熱情喊著:「快來啊!快來!前面有好吃的呢,今晚的大餐有著落啦!」不分你我,時間再次證明其殘酷的一面,即使貴為天空的舞孃,也有成為螞蟻雄兵的桌上佳餚的一天。並非蝴蝶吸引了我,蟻群的分工合作我也興趣缺缺,但殘破不堪的蝶翼卻讓我移不開視線。我一時之間還會意不過來,待我撥開了螞蟻,把蝶翼從牠們手中硬生生地搶走時,我才瞭解到是怎麼一回事。一顆黑色的種子在幼小的心裡發了芽。我愛上了永恆。那是存在於真實世界裡,唯一的永恆之物。意即,死亡。「我回來了。」走進玄關,習慣性打聲招呼,而廚房裡馬上傳出回應,比遠在山谷喊出的回音還迅速許多。「小晴回來啦,餓了吧,今天下課比較晚喔,是不是又在學校跟同學聊天聊過頭啦?」穿著碎花圍裙做菜的阿姨走出廚房,個頭稍矮的她對著正在脫鞋的我噓寒問暖。阿姨是母親唯一的親妹妹,現職家庭主婦,和叔叔育有一個兒子,最令人稱羨的是,阿姨非常擅長廚藝,每一道菜都讓街訪鄰居讚不絕口。我把雙腳放進拖鞋裡,眼睛盯著阿姨的溫柔微笑。我也跟著笑了。心卻怎麼也笑不出來。「阿姨,我好餓喔,今天好吃到不行的午飯有荷包蛋嗎?」我把手放在肚子上不停繞圈,向辛苦準備午飯的阿姨表示餓到不行的模樣。「我就知道,」耳邊髮絲已有些斑白的阿姨摸著我的頭,笑容比室外的陽光燦爛千百倍,「阿姨當然有做小晴最愛吃的荷包蛋啊,蛋黃半熟的喔,來,快去洗手然後把書包放下,要不然菜都要涼啦!」「嗯,嗯!」我用力的點頭,就像在逃避阿姨過多的關懷一樣,一溜煙地鑽進浴室洗手。洗完手還沒擦乾,便轉進樓梯立刻咚咚咚的跑上二樓,關上自己房間的房門。望著衣櫃旁的長鏡子,冷漠的臉正從鏡中和我對恃。卸下虛偽笑臉的自己,才是最真實的自己。在小學,我是功課名列前茅、待人又親切的班長。也是熱門的模範生連任代表。身邊從來不缺一大票的同學朋友。在寄住的叔叔、阿姨家,我是乖巧懂事、從不讓人操心的聽話小孩。大人們都以我為榮,尤其是阿姨,常把我掛在嘴邊向鄰居誇獎。可是我必須承認,就像身上的衣服一樣,種種的優良表現和善意,都是我刻意穿上的偽裝。我知道,如果不這麼做,失去爸爸和媽媽的小孩在學校會被排擠,進而被取笑和欺侮。在家裡則得不到長輩們的疼愛和尊重。我學會了隨時隨地都要“笑臉迎人”,它就像一張萬用通行證,可以讓我游走在人際關係之間暢行無阻。他們讚美我善解人意,溫柔親切,品學兼優,幾乎沒有絲毫的缺點可以讓人挑剔埋怨。就像這個殘酷世界一樣,眼見不能為憑,我披在外表的這層皮,都是假的。人與人之間理所當然的交流,我懂,但不代表我能。每次看見人們口中好笑的橋段時,我心中也只是產生“喔,原來如此”的感覺。可是環顧身邊的朋友,他們不僅捧腹大笑、眼角飆出了淚,更有人笑過頭倒在地上不停打滾。每次聽見人們口中悲傷的故事時,我心中仍然只有“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的心得。拭淚聲卻在耳邊頻傳,偶而還能看見幾個同學感同身受流出眼淚,悲從中來。從小到大歷經這些事情,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一般人不同。我是貨真價實的異類。也因為我模仿一般人的情緒十分傳神,阿姨和叔叔也從來沒有發現異狀。我靠著門坐下,伸出手撫摸臉上五官,鏡中的倒影冷漠依舊。我試著露出阿姨方才的熱情笑容。只能看見表情僵硬、抽筋似地冷硬臉孔。一個人的時候,我真的笑不出來。我看著鏡子,用兩根食指拉開嘴角,笑得又假又醜。再扮演出其他表情,一樣難看。喜怒哀樂對我來說,都是經由看電視或者觀察別人,然後模仿表演出來的情緒。我把自己變成一面鏡子,周遭的人對我施放出善意,我就倒映出善意。對我訴苦露出傷心面容,我也編織出同等的難過神情。任何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早已感受不到喜悅為何物?開心為何物?更別提能令我生氣和悲傷的情況。沒有,通通沒有。我常作夢,夢見自己徘徊在緩緩跳動的心上,一轉眼便墜入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連哭喊和害怕的權利也一併失去了。我的心是一片死湖。夢裡的自己常孤獨的坐在湖畔,四周極其安靜。沒有蟲鳴也沒有遠方的獸嚎,就連水流波動的微弱聲響都找不到。湖邊的樹木早已凋零,土地也十分貧瘠。我抱著膝蓋坐著,眼看日昇遠望月落,湖面的光景也只有反射出晝夜之差。我凝視沒有變化的大湖站起身,決定踏出步伐,雙腳落在湖面上就像踩在結冰的湖上。只有冰冷襲來的顫抖是唯一的變化。夢的結果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斷走著。我明瞭,深深的明瞭。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我的心是連波紋都無法漾起的死寂之海。「小晴,書包放好趕快下來吃飯囉!」「好!」房門外傳來阿姨的呼喊,我打開門露出縫細,對阿姨回應一聲。然後打開書包,小心翼翼的抽出新買的空白筆記本,翻開其中的一頁。也許翻開的力氣過大,擾動了室內空氣,輕薄的彩色滑出夾頁之中。它來不及飄動,反而選擇靜靜的服貼在地板磁磚上。殘破的蝴蝶羽翼。就像死亡蟄伏在大地般,我目不轉睛。看著它,心跳砰然作響。一種迷戀的情愫油然而生。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到。鏡中的倒影,劃出一道弧線。第一次不用依靠手指。我,開心的笑了。叮咚!時值七月。便利商店的門開開關關,顧客魚貫而入,或許炎熱夏天讓清涼的店內成為很多人避暑的絕佳地點。我熟練地為客人結帳、找零,禮貌和微笑就像附帶的贈品一樣免費遞送出去。升上大學四年級後,課程都集中在上午,我利用下午的時間應徵便利商店的正職員工。但其實這間便利商店不管離我們學校也好、家裡也罷,都必須靠搭乘公車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才能到達。便利商店明明滿街都是,我為什麼要特地跑來這裡應徵呢?說到底,都是我的好友巫瑪麗小姐害的。瑪麗是我上大學後認識的好朋友,腦袋瓜不大聰明,功課總是在班上吊車尾,唯一的優點就是人長得不錯、身材特別火辣,但卻特別熱衷占卜和算命。每天見面的時候非得用手機網路占卜一下今日運勢不可。如果上面說今日大兇不可出門,巫瑪麗小姐她一定向學校請病假,然後再叫我們替她送便當。占卜說穿紅色會好運,那她肯定是大紅大紫的衣服全往身上套,就連指甲油和眼影也難逃一劫,保證紅得嚇人!路邊算命師父說她必須吃素才能招來好運,她可以啃青菜蘿蔔、茹素一個月以上,搞得自己面黃肌瘦才甘願。如此嗜好算命的女人,想當然耳,她肯定不會放過身邊的親友。某天巫瑪麗心血來潮,說什麼和新交的男友去了一趟超級靈驗、香火鼎盛的廟宇,替我求了一支極其神準的籤。進入廟裡接近瘋狂的瑪麗拿著籤找了師父解籤,師父說我一直想找一個人,那是我深藏已久的願望,而我要找尋的那個對象已經出現。只要我在那個方位打工,便能和對方相遇。我並不打算陪瑪麗發瘋。無奈陷入瘋狂狀態的女人是惹不得的,不論我怎麼拒絕都被瑪麗視而不見,我被她死拖活拖,坐上公車沿路被拉來了這間便利商店,她還幫我遞了履歷表給店長。過程十分順利,我在這便利商店已經做了三個月,瑪麗說我只要看見對方眼睛的瞬間,就能感應到對方是不是我在等待的人了。而三個月我看了數百雙眼睛,別說心電感應,連算得上英俊的男生用我的十根手指頭都數得完。儘管如此,我仍然堅持地做著這份工作。因為解籤師父說對了一件事,我的確在尋找一個人。從我小學迷戀上死亡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找到他。一個男人。能親手把我殺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