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偽(第1 / 1页)
活在白色世界的三年裡也並非無所事事,躲藏在內心深處的怪物很喜歡看書,而且什麼書都看。牠說無論任何生物都擁有慾望,而書上則沾滿了書寫者的慾望,牠在啃食文字的同時,也能吸入少許的慾望芳香。而我,隨著怪物吸收的知識愈多,我對世界的觸角延伸的愈廣、愈深。可是,對於未知的不安反而與日俱增,我開始瞭解到,在大千世界裡,有時候,很多事情的變化就只是這樣。“就只是這樣”填補不了心中的空洞,它就像凋零的舊牆,磚瓦依循裂痕變得更加殘破,每一天、一天崩壞一些,我站在原地,無能為力。只能等待生命被淘空的那一天來臨。我必須做些什麼才行。為了滿足惡獸旺盛的求知慾,院內的圖書間裡的藏書原本就不多,被我看完之後,我向負責診斷病情的醫生提出了我的期望。希望病院向外募集更多的書。我知道,只要精神病院打著可憐的口號向外募集,捐書的人肯定絡驛不絕。醫生採納了我的意見,當然,是我修剪後冠冕堂皇的意見,並向相關的單位發出指示。醫生是個好人。她是一名新上任的醫生,在國外的精神科醫學院畢業後便到此實習。大家都叫她楓醫師。圓滾的眼鏡和黑亮馬尾,加上白袍和高跟鞋的楓醫師是許多病人的愛慕對象。也是性幻想對象。甚至也曾發生過病人在楓醫師面前偷偷自慰,將精液射在她白袍上的突發事件。「這種低賤的愛戀真是難吃,」吸收病人變態情感的惡獸眼角下垂,積極地形容其味道的差勁,我豎耳傾聽,沒有絲毫的意見與感想,「各種的慾望流向女醫師那裡,你知道嗎?完全沒有一樣值得讓我回味的。」我坐在診斷室裡,看著牆上的秒針規律更動,等待楓醫師的到來。今天是例行的體檢日,看著醫師桌上的兩個立牌,一個是楓醫師,另一個是主治醫師的全名,我想起記憶裡很少有他的影子。「主治醫師並不常來這裡,一禮拜僅出現一晚,不然就是重要的日子才會出現,他幾乎將大部份的事情交給了楓醫師,說穿了,這裡只是他經營的分店罷了。」怪物聽到我心裡的疑惑,直接為我解答。我對自己露出了微笑。「你也發現了嗎?」內心的怪物盤旋到我頭上,「每次主治醫師出現的時候,楓醫師的變化。」以往進入診斷室時,立牌只有楓醫師的名字,現在兩個都出現在桌上,顯示楓醫師的想要表現的某種慾望正悄然凝聚。我用食指搓搓鼻子,說出看法。「雨男,鼻子蠻靈的嘛,這女人開始使用香水了呢,而且鞋子的進化也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原本單調無味的平底黑鞋,換上了亮紅色高跟鞋,也象徵楓醫師心境上的大膽突破。不一會,走廊傳來清脆鞋跟響聲,乾淨的腳步和輕鬆步伐,在在顯示楓醫師的好心情。「哈囉,久等了。」門被白嫩的手推開,楓醫師照著我們描述的模樣走了進來。她拿著體檢報告走過我身邊,撲鼻的香水味完全掩蓋不了她成熟的荷爾蒙味道,辦公桌隔開我們兩人的距離,她輕輕坐下,「根據報告顯示,你的身體很健康喔,飲食也非常正常,太好了,在這裡你也是最配合、最聽話的呢,如果心理診斷也都持續很健全的話,我會給你最高的評價,對你出院很有幫助喔。」「能否出院,仍是由主治醫師決定吧。」我悄悄地開了口,看見驚訝的神情在對方臉上漾開。「天……天啊,等……等,這是你等一次開口跟我說話呢!」楓醫師激動地摀著嘴,顫抖動容的模樣反而讓我覺得有點矯情,「不、不好意思,我、我太開心了,你踏出了成功的一步,要繼續保持,太好了,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不好意思,可以再說一遍嗎?」同樣的問題,我沒有再說出口。楓醫師心情愉悅地詢問我許多問題,大部份都是例行公事,為了判斷我們的精神是否正常。不,應該說是否有資格回到多數人劃出的那條線內。我的回答令楓醫師很滿意,她眉開眼笑,相較於其他病人的病情,我很有機會成為這幾年來第一個恢復正常出院的病人。這對楓醫師來說無疑是一項鼓勵,與成就。我好奇的是,對於一個沒有生病的人,如何判斷他有病?再花更多的時間證明沒病呢?界定模糊,且規則絮亂。我再度笑出聲,楓醫師也跟著笑,心沒有交錯的兩個人,卻在同一個空間裡爽朗笑著。我取笑人類的無知和自以為是。楓醫師卻為了我的虛偽成功而開心大笑。那存在紛亂、極度複雜的成人世界裡僅剩的天真,我從楓醫師身上看見了。宛如漫天塵埃的砂漠裡的一塊綠洲。這裡是精神病院,她卻渴望讓複雜變得簡單。渴望分歧、變異、碎裂的心回歸原來。這種緣木求魚的天真,喚起我血液深處的衝動,我嚥下口水,全身發燙。想親手斬殺些什麼……捏碎些什麼……「雨男你可別想亂來,我想離開這裡,外面世界的慾望好吃多了,一直窩在這裡會讓我餓死,所以別輕舉妄動喔。」暗黑怪物一反常態地安撫我的殺人衝動,牠在我耳邊低語,勸我壓抑滿腔的鼓動。我雙手握拳,身體輕微顫抖,楓醫師並沒有發現我的異狀,她心喜若狂地拿起筆,打算在報告書上書寫成果。某人也會因此而讚美她吧。「不需要見血,雨男,要捏碎這個女人的天真很簡單。」惡獸給了我一些建議,非常實用的建議。我的血液漸漸獲得平靜,衝動沒入平淡,我知道,我該怎麼做。「醫生。」我開口,楓醫師緩緩抬起頭,對我露出真誠的笑容。就像一朵朵燦爛的白色牽牛花在我面前盛開,我感到無比的雀躍。「嗯,怎麼啦?」我伸出手。「主治醫師結婚了,妳知道嗎?」楓醫師靜默,瞳孔放大,她換上嚴肅神情,就像在糾正一件錯誤般嚴厲,「你在說什麼?這種事可別亂造謠,亂七八糟的說話對你出院並沒有幫助喔。」聲音尾端的顫抖洩露了害怕,害怕真相的降臨。「他的無名指上雖然沒有戒指,應該是進醫院前就拿下來放在口袋,如果妳有仔細看,還能看見無名指上長戴戒指的痕跡。」「怎麼可能,學長根本沒有戴戒指的習慣,從來沒有,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這樣中傷學長到底有什麼目的?」我看見醫生臉上出現懷疑眼眸,她否定我的話,也否定心裡的話,卻沒辦法阻止靈魂鑽向真相。「還有,我記得上次有個病患調皮地扯開主治醫師的領帶,事後他在洗手間裡卻打不回去,最後索性將領帶收了起來,那麼,平常又是誰幫他把領帶打得如此工整呢?」「領帶?領……領帶……」就像洩了氣的皮球,醫生不再和我爭論,她雖然看著我,視線卻望向更遙遠的地方。楓醫師動搖了,她逐一回想片段,回想符合證據的每一刻。「對於他的婚姻,我想,醫生早就有所耳聞了,只是主治醫師堅決的否認,與施加在妳身上的疼愛,再加上妳原本對他的愛慕,這一切又一切的城牆將妳阻隔在現實之外,妳開始相信他未婚這件事,然後,打造自己是他唯一的舞臺。」楓醫師兩手摀住耳朵不住地搖頭,是不敢相信事實早就埋藏在心裡,還是不敢相信這麼做的自己?「學長他,他不會騙我的,他不會……」「舞臺上的真,是假,一幕幕過後,舞臺終要謝幕,」我捏住綻放的牽牛花,用力到滲出汁液來,冷冽的花液流過我的指縫,讓我感到一股冰寒,「差別只在於妳走下臺階還是幕簾被人拉上罷了……」冰寒化為楓醫師內心的寒風,它旋轉擴大,狂暴伴隨著霜冷正一點一滴地摧毀她搖搖欲墜的城牆。甜美的記憶被風雪覆蓋,然後碎裂一地。她環抱自己,臉色蒼白,淚水醜陋地蓋滿她整張臉。「不……不會的,學長他……學長他不會的……」楓醫師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把自己推向崩潰邊緣。「既然妳是主治醫師就讀醫學院的學妹,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家境呢?」我在精神病院的公用電腦網路上查詢過一些相關資料,包括主治醫師的經歷和他曾經發表過的文章,就提過一些關於家境清寒,努力苦讀醫學的報導,「對於他後來的奢華行為、名車、還有設立分院,妳難道都不曾懷疑過嗎?」「學長他……學長……」楓醫師面臨混亂,真相打碎了她建構的虛假城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無路可走,任由淚水唾液竄出眼鼻,啜泣不已。心情藉由對方的淚水扶搖直上,我不自覺地笑著,那痛徹心扉的眼淚讓我想像成大雨,不停不停地下啊下的,想洗涮整個世界。而楓醫師想洗涮的,是那不堪的回憶,還是崩潰的今日?「這就是人類的愛啊,」怪物伸出舌頭舔了一口楓醫師的臉龐,不知淚水味道合不合牠的胃口?「自私又脆弱、就像如履薄冰般的危險,這種自我欺瞞的愛情慾望令我食指大動,雨男,不等你,我要開動囉!」心底的惡獸對著楓醫師身上不斷溢出的黑霧狼吞虎嚥,大快朵頤的模樣看在我眼裡也有點餓了。看著診斷室牆上的時鐘,十一點五十五分,剛好接近午餐時間了。我站起身,看著楓醫師整個人縮在椅子上哭泣,內心的空洞獲得填補,雖然只有些許碎片,但仍令我感到滿足。「醫生,沒事的話,我先出去吃飯了。」我走向門口,轉動冷硬門把,忽然想起了某件事。在楓醫師還沒進來診斷室前,我偷偷翻開了她放在桌角的名牌手提包。「啊,對了醫生,」放在包包裡長形的東西,讓我順勢做出這樣的假設,「妳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逼主治醫師離婚了,恭喜妳。」楓醫師就像蟄伏在黑夜裡的猛獸,睜開灼亮的雙眼撕開黑暗,我迎接她射來的視線,承受著一股惡意。我享受它,咀嚼它,就像內心的怪物品嚐慾望一樣。手從口袋掏出屬於楓醫師的私有物,我拋向辦公桌。我關上門,診斷室內傳出哀嚎。我帶著好心情吹出口哨,走向餐廳。腦海仍不停浮現陽性反應畫面。還有靜靜躺在辦公桌上的驗孕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