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天（1）（第1 / 1页）

第二个星期，当我把收到实习通知的事告诉老大，他反倒比我更兴奋，就跟将来他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似的，双手颤巍巍抓住我胳膊笑得跟个啥子似的，怂恿我去买件好一点的西装，说工作一定要树立一个好形象，先保住饭碗要紧！我不以为然，在杨余利焦急的目光中奔向小西门公交站。我神经质地四下张望，没发现于海东身影才松了口气，上公交车后直骂自己没出息：我操，我他妈又不是做贼！

一路还美滋滋憧憬起将来的北京生涯，甚至想象到和林馨儿的美好工作生活，心里甭提多愉快。跟我旁边站着的用怪异的眼神瞥我的大妈估计心里犯嘀咕这小子是不是有病。

一到杂志社我就奔夏泉办公室聆听教诲，聊了一会儿走到中间走廊时于海东和一个四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从另一间办公室迎面而来。这老头衣着有点老旧，不怎么讲究，一脸随和，跟于海东一样每时每刻都挂着笑容，对谁都客客气气。他见到我俩，随即对于海东说：“海东哇，这是我们某栏目编辑，夏泉夏编辑，年轻有为，你得多向夏编辑学习！”

“夏编辑好！”

夏泉笑说：“老胡您这捧杀人，我们后辈的哪有您经验丰富，工作中还得仰仗您呢。”

于海东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对夏泉使劲恭维一番，还毕恭毕敬鞠了个90度的躬，跟他妈一日本鬼子似的，然后两只眼睛完成两半月牙儿对我伸出双手：“你好，我叫于海东，以后请多指教。”

我操，假装不认识？这小子唱的哪出？我恨不能把他两只手拍掉。我回过神来，跟他握手：“你好，我叫周一天。”

等他俩走远，夏泉收敛先前的客套的笑：“这老胡有时候喜欢倚老卖老，也就在你们这些刚来的晚辈面前摆摆谱，也就是等着退休的主儿。他那个徒弟我看也没什么出息，跟他一德行。”夏泉深深地看他俩离去的方向，又说，“一天，只要你自己努力争气，跟着我一定能混出名堂来。”

我呆在那里说不出话，默默点头。

夏泉说：“你培训去吧。”

入职培训在每天上午进行，持续两星期。下午一小节培训后是跟到办公室熟悉工作环境，干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过是些端茶送水整理打扫的杂事。杂志社不大不小也有一百来号人，招聘基本上都是应届大学毕业生，北京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两条腿的大学生，不是985、211的根本就不好意思自报家门，赶上排名前十的那些都得鼻孔朝天去，这年头像我这种低调讲内涵的人可真不多，寡言少语地坐在边上听别人吹牛逼自己是什么什么牛逼学校的。而于海东则在另一边跟别人侃得不亦乐乎，我也懒得跟他打招呼。

柳妙还是一如上次那般穿着那套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正装，一路小跑到我边上，小声问：“这有人坐吗？”我摇头之后柳妙不假思索地坐下来，想必其余人也知道上次面试的情况，看完柳妙就把视线投向我，眼神怪异，估摸着正揣度柳妙和我的关系。

假如一个陌生女生对一个男生产生兴趣，她主动接近这个男生并不能说明什么，这是个伪命题。相反却可以得出一条真命题，一个主动接近你的陌生女生，必定对你没有兴趣。此时此刻，我脑子里突然蹦出装作高人风范的老三说的那句不知所谓、逻辑混乱的“至理名言”，结合柳妙风轻云淡、一丝不苟的表情，我很笃定柳妙肯定不是因为对我有兴趣才坐到我旁边。因此对别人的异样的目光便心安理得。

但，于海东投来的目光简直能杀人！他的内心一定塞满了十万个为什么，培训结束后于海东还在装模作样地跟培训员讨教的时候我就下楼去吃饭。到楼下，于海东跟我后边呼哧大喘地喊我，我没理。于海东终于追上来：“没听见我喊你呐？”

我戏谑地说：“哟，您谁啊？”

于海东说：“咋还记上仇了？我那么做对你对我都好！”

“谢谢您！”

于海东委屈地拍大腿起誓：“真的，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灭谁？”

于海东彻底泄气：“得，找个地方我给你说说，瞧你这样估计真不知道内情。”

我问：“什么内情？”

于海东左右张望：“柳妙呢？”

“我怎么知道？！”我乜他。

“没跟你一起那啥？”于海东表情特猥琐。

“滚蛋！”

杂志社副主编曹金林年前突然跳槽，惹得鸡飞狗跳。社里老老少少编辑拢共八个，都盯着这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位置两眼冒光。老资派中以胡天华为代表，在社里熬了几十年的胡天华按说最有资历担此重任。但社长陈德月偏偏不喜欢倚老卖老的老胡，对胡天华的性情、能力了解得实在太彻底，虽然也在考虑范围，却是排得比较靠后，更偏向能吃苦耐劳、有拼劲和上进心的年轻人。在青壮派中，社长陈德月对夏泉和秦印良青睐有加，不出意外将在这二人中选出一位。夏泉虽然来到社里的时间不算很长，但人聪明、干活效率高，这几年业绩十分突出，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在社里人缘也处得好。而秦印良则比夏泉晚一年进来，出身名牌大学，能力不俗，头几年一直被外派到上海分社工作，干的有声有色。据说正因此，那边的一些个“老顽固”凑一起排挤他，干得窝火，几个月前估计收到副主编要跳槽打的消息，绞尽脑汁想办法终于回到北京总部来，这阵子忙着两地跑，一是为了业务，二是为了交接工作。如此一来等于是一山头蹲了两只老虎，明里客客气气，实则勾心斗角，必是谁上另一个必走的死局。搞得这阵子社里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一边往嘴里塞蛋炒饭一边侃侃而谈的于海东，心里纳闷这些个精彩纷呈的故事丫到底都跟哪儿打听的？

“怎么着，不信？”

于海东吧唧吧唧嚼着花生米，说话含糊不清。

我说：“这么说来，你的导师胡天华还想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后招？够阴险呐，看来我不防你不行。”

于海东差点没噎着。

“兄弟，说这话就没劲儿了哈！我要是有那种歪念头还能对你如此推心置腹地跟你说这些？不怕你不相信，即使秦印良和夏泉都没能争到副主编的位置，也轮不上胡天华。社里比他能力强、比他年轻的人多了去，胡天华要是能上去早就上去了，还用等到今天？”

我说：“那你早上还装的跟不认识似的？”

于海东说：“我的大兄弟诶，防人之心不可无，胡天华要是知道我俩要好，让我干些不得劲儿的事你说我干是不干？胡天华表面上对谁都客客气气，实际小心眼得很，尤其是对你的导师夏泉！估计这你也不难猜到，两个人各不对付，背地里一个喊对方‘胡编’一个喊对方‘瞎编’，要不是有中华传统礼义廉耻跟那儿摆着，早掐起腰肌骂起来！”

“我操，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您说呢？！”

“这要再加上个秦印良，啧啧，热闹！”

于海东喝一口汤，继续说：“所以说呀，现在这社里头没有一个两个死心塌地为自己干活的人，哪有精力去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现在招进来的这些应届生有不少是内定的就是这个原因，夏泉就更不用说了，你可别跟我扯淡说你是凭实力进来的。我呀，从见到你跟夏泉呆一起的第一刻就知道啦！”

丫的，又他妈扮神仙，跟老二一死德性。

我说：“阁下言下之意，您是凭实力进来的？”

于海东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臭嘴脸，笑了一阵，压低声音：“听说社里还有一应届生转北京户口的指标，这要是不出意外应该在你和秦印良的徒弟中间产生。北京户口呐，多少人为之疯狂争抢。唉……真他妈叫人羡慕！”

夏泉在几次谈话中隐隐约约提到一些，这会儿又听到于海东提起这茬，大抵是真的了。我不由得心头一抽紧，脸上尽量不表现出来：“又没作定数，你不也有机会？”

于海东眼神古怪地看我：“就胡天华那本事我还真不抱什么希望，能保住这饭碗就不错。”于海东叹口气，又说，“就是不知道秦印良的徒弟是谁。”

“也有你不知道的？”我揶揄。

“操，老子又不是神仙！”

于海东爆粗的神情跟老二简直如出一辙，大概相似的人连面部表情都一样。有时我想，虽然我不讨厌像于海东这样自来熟性格的人，至于能这样口无遮拦地互损也是极难的，能接受于海东也这样大部分是因为老二。老二是那种即便你指着他鼻尖骂他王八蛋他都能跟你嬉皮笑脸讲道理的人。用他的话说，大丈夫应当能屈能伸宠辱不惊，那些动则怒发冲冠满口“士可杀不可辱”的人情商实在低得可怜，不是傻逼就是伪君子。而于海东，不论别人说什么，遇到多操蛋的事，他都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说难听点儿，是真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