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春汐(第5 / 7页)
所以在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吐了,吐到痛哭出声。
事实上我也想吐。
在我说着那些过往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让自己作呕。
哭过之后,梁鸿生静静坐在那里,将那些诗画和他与我共同拍摄的相片一张张摊放在桌上,兀自专注地看了很久。
久到我开始感到有些窒息时,他抬头直直看向我,嘴里哂笑了一声:你年轻时真的很漂亮。其实现在也是。
然后他问:那么,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呢?
我怔住。
愣愣看着他薄薄双唇一开一合,如冰冷的洪水涛涛,他说:你给我看的这些,我相信都是真实的,但,很抱歉,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长辈。即便你给我看了这么多东西,说了那么多过往,但是,那都不是属于我的记忆。你知道被强行灌输入这一切记忆后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么?呵,我宁可自己还是个植物人。庄梦蝶,谢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弃,谢谢你陪了我三十年,谢谢你……我知道很多东西不是光靠谢谢你三个字就能偿还的,可是,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边说,他边看着我,两眼赤红,目不转睛。
眼里的痛苦一目了然却又无声无息。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难受成这样,难受得仿佛整个人生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绑架了,他绝望,却无力也无法挣扎。
可也正是这样一双眼,曾无比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一定会让他们同意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和你在一起。
现在他说,呵,我宁可自己还是个植物人。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沉默着离去。
第二天梁鸿生不见了。
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踌躇了许久,我忍不住还是奔出了门到处找他。
找了很久很久,找了很多很多地方。
最终迂回着在他家乡找到他时,我却一步也无法再敢靠近。
他同他曾经叛逆到试图离开,之后真的分离了三十年后的家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那一刻我有怅然亦有释然。
我想,这样的结局也好,虽然最终结果不是我日夜期盼的那样,但至少他活了,活着回到了他的家人身边。
然,这释然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当得知梁鸿生即将在他父母的期盼和祝福中走进婚姻殿堂时,心里的痛楚无法言说,但我仍决定带着我的祝福,去悄悄看他最后一眼。
然后将自己封存起来,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在时间流逝中慢慢让自己被时间吞噬。
可是在看到他身旁新娘的第一眼,所有的释然,所有的妥协,所有的祝福,一瞬间化为乌有。
我无法相信,那个在雪白礼裙的衬托下艳若桃花,挽着梁鸿生手腕带着一脸含羞带娇微笑迎接着宾客的新娘,竟是那个我无比熟悉,且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到的人。
她是我那已活了整整三百年的师父,惠云道长。
三十年来我并非没有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梁鸿生无法接受变老了的我,他会离我而去,最终同另外一个女人谈婚论嫁。
毕竟时间一天天过去,而在我失去长生术前向来不曾在意的时间的烙印,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已对我展露狰狞的端倪。
我是想过很多次的,当梁鸿生复生了,而我已变得老去,我俩面对的一刹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场面。
会和那本小说里一样么?即便突然横跨几十年,年轻的女主角面对骤然变老的男主角,依旧痴心不变?
会一样么?
现实给了我答案。一个跟小说截然不同,毫不浪漫的答案。
我认了。
毕竟若换位思考,面对变老那一半的人是我,我自问能和书中那位女主角一样么?
似乎,我也做不到。
所以自忖在有了过往三十年时光的缓冲,若一切真如我所预料,于我而言,或许某些结果并不会太难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那个站在梁鸿生身边,带着一脸甜蜜和幸福的笑看着他的那个女人,偏偏是我的师父呢?
三十年,对活了将近两百岁的我而言,算不得多长的岁月。
但对于一个摒弃了长生,此后一步步都在向衰老和死亡迈进的人来说,却是足够的漫长。
漫长到黑发里生了白发,眼角生了皱纹,脸颊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变得微微有些下垂。
漫长到足以令我这个曾被隐居生活养得如同孩童一样缺知浅见的人,看到和学到许许多多以往一百七十年都未曾见过和经历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