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第1 / 1页)
元代贵族最忌怕被人倒斗,墓主和盗墓者之间不共戴天,是一场死人与活人之间的残酷较量,说是决斗也不为过,因为谁落到谁手里都没好下场。墓主尸体被卸岭之辈得了,必是敲齿掏丹、裸身刮玉、剥皮撸环、抠肠寻珠,纵是焚体之刑,也无如此之酷;而墓主设下的防盗机关,也多是阴险狠毒,细数那些伏火焚烧、流沙活埋、巨石碎骨、腐液毒噬的机关埋伏,此中何曾有些许容情之处。
又因那一时期非常流行虚墓疑冢,所以元代多有移尸地之说,实际上都是迷惑盗贼耳目的假丘,造得也是力求乱真;棺椁明器不惜工本,一旦被破,就以为墓主早已飞升仙解了,也就无人再去追究真正的墓室位置。
而瓶山地门中的墓道,直通这陷阱般的瓮城。如果盗墓贼凭借牛牵马引挖到此处,不是大队人马根本难以做到,就将这道拱卫仙宫的城关造成了虚墓,隔绝了与真正墓室连接的通道,利用原本的机关加以改装,竟成了护陵的鬼军,务求将胆敢进来倒斗的贼人一网打尽,是一处阴险的虚墓陷阱。
陈玉楼又并非真正能掐会算,而且他过往的经验,都无法用在瓶山这道观仙宫改建的墓穴里,他便是猜破了头,也想不到竟是如此。此时若有所悟,不禁觉得骨头缝里都冒凉气,那些木人机弩虽是死物,但皆能活动,弩机一尽,就有木人运箭装填,也不知城上储了多少箭矢,射到几时方休。城中火势蔓延,困在竹塔上时间一久,就只这灼热的气流便教人难以承受。
这些乱箭火海的机关埋伏,在真正的战阵攻守中,也许并不能起任何实际作用,可卸岭群盗进来是盗墓的却不是来攻城拔寨的,再加上事先全未料到,一上来就失了先机,难免落了下风,百余号人被困在竹塔上苦苦支撑。
此时罗老歪也定下了神,他本是悍勇狠辣的太岁,可是眼见四面城上,都是怒目圆睁的木人,他又哪里知道什么机簧动作之理,还以为真是墓中守陵的阴兵来攻,额头上冷汗直冒,但悍匪的性子发作,怎管它许多,就算真进了森罗殿,也欲作困兽之斗,便命手下对着城头开枪射击,他自己也抽出双枪左右开弓,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
城头的那些木人,木质紧密异常,构造又十分简单,木料历久不朽,且不易损毁,就算被子弹击中,也难对其行动产生太大影响,而且局面混乱不堪,罗老歪等人在枪林箭雨中一通射击,也难判断有没有击中目标。但他红了双眼,顷刻间就将两支转轮□□的子弹打光了,又自咬牙切齿地装弹开枪,结果动作幅度稍大了些,头顶的军帽被城上一箭射落,吓得他急忙缩颈藏头,大骂那些阴兵鬼军的祖宗八代。
陈玉楼按住罗老歪,让他不可造次,抬眼瞥见城上敌楼,心中一转,只有将那敌楼中的水银机括毁了,止住这阵箭雨,才能有脱身之机,但要在乱箭中攀上城头,却又谈何容易,就算避得开一阵紧似一阵的飞蝗箭雨,可城内到处是烈火升腾,谁有本事飞过火海?
陈玉楼看了看脚下的蜈蚣挂山梯,心中有了些计较。他逞一时血勇,正待冒死一试,却忽然被哑巴昆仑摩勒拽住。原来这昆仑摩勒并不是天聋地哑,他口不能言,但耳聪尚在,又追随在陈瞎子身边多年,见了首领的神态,已明其意,连忙打个手势,要替陈玉楼赴汤蹈火,攀到城头上毁了那灌输水银的敌楼。他用巴掌拍拍胸膛,瞪眼吐舌,作势抹个脖子,他那意思大概是说:哑巴这条命就是盗魁的,死有何妨?
陈玉楼知道昆仑是山中野人,其身手矫捷异常,非常人所及,要是他去,或许能有成功的机会,他可以撑着竹梯纵身越过火海,只要到得城墙底下,便是弩击射不到的死角,此刻脚下已是灼热难当,事不宜迟,就对哑巴点了点头,命他舍身上城。
可还没等哑巴昆仑有所行动,忽听得四周高处传来一阵绞弦之声,木人张机搭弩的弦声虽然密集,都没这般剧烈,群盗附在竹塔上听得心中寒战起来,不知又是什么作怪。
蓦地里一声绷弦巨响,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众人抬眼一瞧,都惊得呆了,一支人臂粗细的大箭,来如流星,势若雷霆,夹着一股金风,从城头的一架巨弩中射出,奔着群盗聚集的竹塔直掼下来。
陈玉楼平生广见博学,认出了那是古时军阵上使的神臂床子弩,就连夯土墙也能射穿,可群盗在烈火乱箭中根本无法躲闪,而且床子弩势大力沉来得太快,看见了也来不及闪躲,那一支巨弩眨眼间就到了身边,首当其冲的一个盗伙,猛然见了这等声势,连叫都来不及惊叫一声,只好硬着头皮以藤牌硬接。
藤牌防御普通的弩矢攒射尚可,但对射城用的巨型床子弩而言,无异于螳臂挡车。三棱透甲锥的箭头将藤牌击碎,掼得那名盗伙对穿而透,余势未消,又将他身后的两名工兵穿了,血肉破碎中射作一串钉在地上。竹塔上硬是被豁出了一道血胡同,乱箭射入,接连有人中箭摔下竹梯滚入火中,哑巴昆仑摩勒也中了数箭。
余人骇得呆了,被射穿的那几具尸体,溅得罗老歪满脸是血,不等群盗堵上被强弩射穿的缺口,城上又是连绷数弦,几支床子弩应弦飞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劲射而来。罗老歪脸上都是热乎乎的人血,刚抹了一把,就见眼前寒星一闪,还没等他看得清楚,那硬弩破风,早已经射至面前。
陈玉楼见一支神弩径向罗老歪射来,那罗老歪满脸是血,哪里看得清楚面前的情况,若被射中,立刻就会被穿了透心凉。罗老歪是陈瞎子一手扶植起来的军阀,自然不能让他在此丧命,情急之下,只好一脚踹出,把罗老歪在竹塔上踢了一个跟头。
这一脚虽在间不容发之际救了罗老歪的性命,可那神弩来势极快,劲风掠过,正从罗老歪肩头飞过,他肩上的皮肉被弩尖带出了一道口子,皮肉鲜血都翻飞开来。
罗老歪又惊又痛,身体翻下竹梯砸在一名工兵身上,所幸没有直接滚入烈焰升腾的火海之中。不过城上乱箭攒射不止,他左眼中了一箭,疼得哇哇暴叫,但这罗老歪也不愧是在三湘四水间称霸一方的军阀,竟自抬手抓住箭杆,连同那颗血淋淋的眼球一并从脸上扯落,全身是血地滚入死人堆里,混乱之中谁也没看到他是否还留得命在。
这时卸岭盗众已经乱了营,人人但求自保,在箭雨烈火中拼命挣扎,顾得了前就顾不了后,转眼间就有数十人被乱箭钉在火中,侥幸带伤未死的,纷纷把尸体拽上来遮挡飞蝗般的箭矢。陈瞎子竭力收拢群盗,把那些死人的藤牌捡回来挂在竹塔上,阻住四面八方的乱箭。刚刚将残部阵脚稳住,只听城楼上机关动作之声不断,木俑转动绞轮,神臂床子弩的弦绳即将再次发动,只要再有一阵强弓射到,蜈蚣挂山梯搭成的竹塔必散无疑。
陈玉楼心中暗暗叫苦,以往去各地盗墓,仗着人多势众,又兼器械阵法精熟,都不曾有什么挫折之处,岂料在瓶山古墓中步步艰难,正是“肥猪拱进屠户门,自己撞向死路来”。如今落入机关城的陷阱之中,不消片刻就得全伙殒命于此。虽然陈瞎子是胆硬心狠的常胜山舵把子,逢此境地,也不免心胆俱寒。
他原本想让哑巴冒死攀上城头毁掉乱箭机括,可刚才一阵混乱,哑巴腿上也已中了数箭,就算他身高八尺、膀阔三停,是骨骼非凡能够徒手爬城的昆仑,可眼下中箭带伤,便真有通天的本领也施展不出了。
陈玉楼眼见山穷水尽,知道唯有自己这舵把子出马,冒死拼它个搏浪一击,若是祖师爷保佑卸岭气数不绝,或能得脱,再有迟疑就连这丝毫的机会都没有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石门出突然排出一股强劲的气浪,将离近的几名盗众掀得凌空飞起。众人混乱中定睛一看,原是留守在墓道中的人用炸药生生炸开了石门。
眼见有了出路,此事不逃更待何时?众人急忙将手里的草盾举起护住身体,前赴后继的往墓门处拼命奔去。不料不料忽听瓮城所在的洞穴轰然有声,一阵阵闷雷掠过头顶,火光中看得真切,只见一缕缕的细沙从天上坠下,城中好似下起了一场沙雨。
包括陈玉楼在内,人人骇然失色,城中的机关是一环扣着一环。瓶山外表看似石山,但实则是座沙板山,岩层中原有大量细沙,都被青石夹在中间,这瓮城陷阱另设绝户机关,要是水银井被外力毁去,就会引出岩层中埋藏的大盘沙石,把这整座机关城都用流沙彻底埋住。
众人刚从乱箭中逃生,又见头顶流沙涌动,心中都是寒战透骨,什么是插翅难飞,这四周城关重门紧扣,岩洞都被巨石封堵了,呼吸之间,就会有大量流沙倾泻下来,便是真有翅膀也无处可逃了。这须臾之间,群盗是由死入生,又从生到死,尚未顾得上绝望哀嚎,那天顶上就已有数十条黄龙般的流沙狂落下来。
陈玉楼见狂沙倾泻入城,登时将火头压了下来,四下里光线顿时弱了,黑暗处都是流沙奔涌的隆隆轰鸣,四周火落沙涌,灌入瓮城里的流沙,都是自中空岩层里倾泻下来,大喝一声,“快跑!”
那些在竹梯上的幸存盗众,见首领狂奔过来,一面逃一面跟众人打着手势,他身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滚滚流沙,群盗立时会意,跳下蜈蚣挂山梯搭成的竹塔,不顾身上伤口流血疼痛,连滚带爬地跟着陈玉楼一齐逃命。
陈玉楼一路狂奔,瞥眼间正看等见了正守在门口的金韫娴。身后流沙奔腾之势令人窒息,陈玉楼来不及多想,伸手一拽,拉着女孩就往外逃。门外的众人见势头不对,急忙接住逃出来的几个人,呐喊声中掉头就撤。身后流沙激射倒灌,众人拼命奔逃,等到大家慌忙逃出洞口时,只听得一整巨响,洞口便被这爆炸堵住。
一阵飞沙走石,陈玉楼一个猛扑,将牢牢护在身下。良久尘埃落定,陈玉楼才得觉得天光大明,恍如隔世一般。
良久,才感觉身下的人似挣扎着动了动。陈玉楼怕压坏她,连忙站起来搀她,她也不回避,忙问,“你没事吧?”
此番硬闯,陈玉楼受惊不小,加上连番在鬼门关前走了几趟,心神格外恍惚,知道留在此地,也难有作为,赶紧嘱咐手下,连夜里撤回老熊岭义庄。群盗和工兵营在红姑娘的指挥下,收拢部队,从山里退了回去,暂时驻扎在老熊岭上。
直至到了攒馆,陈玉楼才缓过神来。看看罗老歪的伤势,左眼算是没了,肩上伤可及骨,但罗老歪身经百战,负伤无数,这回受伤虽重,却在金韫娴与约翰二人一番合力诊治下,竟自还阳过来。当即口中脏话连出,说要再派人回去调兵,调他娘整个师来,不信挖不开瓶山。
金韫娴知道罗老歪说的都是气话,别说一万人马,就算有十万大军,想要挖开这么一座古墓,怕也不是十天半个月之内能做到的。川岛芳子的日本不日就会到达,她心里着急,如今却也无能为力。
而那边,陈玉楼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向来野心勃勃,常思量要成就一方大业,而今瓶山一行屡屡受挫,简直就像是阴沟里翻船。
此下陈玉楼枯坐在榻上。床头点了一盏油灯,灯光暗暗的,照不亮他脸上表情。她关了门来看他,见他一副怔忡模样,犹豫着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以示安慰。
见她过来,陈玉楼先前的不快又淡了,去远了。她是关心他的,只要从她的言行里咀嚼出一丝一毫来,他就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他揽着她的腰回榻上,侧身扶着她的肩问:“两进瓶山一无所获,还死了那么多弟兄,我是不是很没用……”
金韫娴缓缓摇头说,“这不怪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把她散乱的发拨开些,双手去捧她的脸,“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既一定说到做到。以我卸岭总把头的名义起誓,此探瓶山,我陈玉楼就算身死,也定不会让我们中国的宝藏流入日本人手里。”
她打了个激灵,“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一直都是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
他一笑,有些孩子气,“若此事能成,满满何时兑现自己的承诺?”
她的心口痉挛起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绝望,凄惶喊了声“金堂。”
“金堂”是他的小字,自他继任卸岭总把头,就再未有人这么叫他。而今这一声把他心头坚冰都融化了,他用拇指摩挲她的脸孔,“满满,嫁我可好……”他低头吻她,她嘴唇颤抖。这种悸动像通了电,直打进他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