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正传:绝壁菩提(第3 / 60页)
少年充满惊惧地望着那个蒙面人——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杀机,声音里也没有一点狠厉,他的关怀似乎出自肺腑,甚至连眼睛里都是温和和诚恳,他还在柔声问,“你是要我送你的骨灰回乡呢,还是就埋骨此处?说起来这里风景也很好。”
少年无法出声,他的喉头已经僵硬,连呼吸都很勉强,那份麻药——或者是毒药的药性既温和又激烈,瞬间致命,却又没有任何痛苦,甚至会很舒服,舒服得就像是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
少年的脖颈无力再支撑头颅,他的头仰在座椅靠背上,目光涣散,眼前渐渐的一片模糊,朦胧间只看见蒙面人喉结的右上方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痦子。
他睁着眼睛,不再动弹,死不瞑目。
他最后听到的,是一阵铜铃声,像是古老的蛮荒,巫师摇着铃驱鬼的那种悠长清脆声。
二.所谓伊人
“啊——”风雪原一声惨叫,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已经连着半个月了,每天,他都要从同样的噩梦里醒过来一次,每次都是一样的,先是被自己的惨叫声吓个半死,然后,就把噩梦的内容忘得干干净净,打破头去想,也只能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
这一次,他只记得看到了无数张蒙着的脸和一个痦子,长在喉咙不易察觉的位置,非得半躺着、仰着头才能看到。
他试着重复了一下梦里的姿势,正看见白马酒家墙上的“英雄照面”四个大字。
那块牌匾应该有年头了,字迹苍虬古劲,入木三分。
而后,他又四下环顾了一下,发觉一屋子的客人都在看鬼一样地看着他。
刚才那声叫实在是太可怕了,兼具婴儿出娘胎的劲头和公鸡拧断脖子的凄厉。
连朱红围阑里抚琴的女孩子也吓了一大跳。
那是个很漂亮——至少有一半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有一对美极了的眼睛,轻轻一转似乎就有星辰倒映在湖水上的光芒。她脸上遮着一小片鹅黄色的面纱,衬得鼻梁和一小片脸蛋雪白粉腻。她用一整条细细长长的鹿皮编进两条辫子里,辨梢束着两颗亮晶晶的小石头。
她是那种二月枝头的嫩柳叶一样的姑娘,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引人注目。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正用她漂亮的眼睛盯着风雪原生气,她本来还以为这个少年是对她有那么点意思的。
她来抚琴,这个少年就早早地占了第一排,大声叫着要听《高山流水》。她很高兴,弹就弹了,这个少年就一直举着手准备鼓掌。她已经弹了很久,少年还举着手,左右地问:开始了吗开始了吗?有人告诉他早就开始了,他就热情洋溢地拍了几下手,然后理直气壮地睡着了。
睡着了就睡着了,没睡多久,他又鬼叫着跳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握着拳头,半天也不动一下。
“喂……喂……”姑娘轻轻喊他。
少年拼命甩着头,一边甩头,一边狠狠在自己手背上咬了一口,咬得自己嗷嗷直叫。
叫完之后,他就一个箭步跳进了围栏。
“喂!你干什么!”姑娘抱着琴,往后缩了缩。
“我叫风雪原。”风雪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姑娘的,“你呢?”
“我……我……你管我叫什么!”
“没关系,我不是问你叫什么的。”风雪原半跪下来,命令:“抬头!”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姑娘没多想就抬起下巴,又气冲冲地低头:“干什么!”
风雪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很苦恼:“嘶……没痦子……也没喉结……”
姑娘盯着他的眼睛里快要飞出刀来。
风雪原又抓抓头:“面纱……面纱……面纱摘下来!”
姑娘忍无可忍,站起来:“疯子!”
“得罪啊!”风雪原不由分说,劈手就把姑娘的面纱扯了下来。
他愣住了,一屋子的客人都愣住了。
那姑娘双颊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肿的酒刺,连成一片。
其实酒刺本来是很正常的,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都会长,但那姑娘的面纱戴得恰到好处,一摘下来,让人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呃……”风雪原这才稍稍回过神来,连忙指着自己的额头道歉,“喂,你别生气啊,没什么大事,你看我这也长了好几颗,就是没你严重就是了……”
“疯子!”姑娘生气了,抱起琴,一跺脚就往门外走。
她抱着一柄细长古雅的七弦琴,琴囊上缀着两个铜铃,一跑起来,铜铃就跟着清脆地响起来。
风雪原第三次狠狠抓了抓头,快要把头皮挠出血痕来了。
他不知道噩梦里究竟是些什么,只是依稀仿佛和眼前这个女孩子有关,他追了上去,他想求个明白——当然了,即使什么都弄不明白,这个女孩子也值得追上去。
白马酒家的门外,落了一层薄薄的春雪,如今是初春,草木还没有萌芽,但破碎雪块里的几根草茎已经有了点嫩黄色,天还很冷,风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春天好像招招手就会来。
女孩子跑得很快,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袄裙,踏着一双鹿皮小靴,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追这种女孩子,跑多久都不嫌累。
“喂!姑娘——你别生气啊!我有祖传秘方的!”风雪原越跑越欢,随口乱叫,很快就把噩梦扔到脑后去了,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切不可忘记初衷,说什么也是要抱得美人归的,眼前这个姑娘就很好,只要治一治酒刺,就是个标标准准的美人儿。
“我为什么不生气!”那姑娘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笑了笑。
妈的,这小妮子一定在勾引我!风雪原一阵的魂飞魄散,勾引就勾引吧,什么拖刀计美人计空城计爱来什么就来什么,说起来师门不幸,师父年过六旬才勾搭上人家一个小妾,师兄快三十岁的人了,念念叨叨多少年,也不知道拉过女孩子的手没有,一个个弄得跟唐僧似的,十世纯阳之体,这方面根本就没什么经验可供参考,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道歉啊?”他不紧不慢地追。
“你追上我就告诉你!”姑娘的胆子也大,自顾自地往更深的雪地里钻。白马酒家的四周全是山岭,积雪一没过脚踝,跑起来就很困难了。但那姑娘的速度根本没有减慢,像一只很敏捷的小鹿。
“这可是你说的啊!”风雪原稍稍提了口气,加快步子,一路直奔过去。眼见那姑娘跳过一截横卧的枯木,他脚尖跟着在枯木上一点,振臂提气,就要在一个起落之间追到姑娘身后。
只是那口气一提起来,四肢就有股微微的酸麻,喉头一阵恶心,一落地,不适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