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正传:绝壁菩提(第2 / 60页)
这是今天的第十三桩交易,也是开年以来的最高价。
两个蒙面人又互相对了对眼,他们大概有点担心这个吃元宵的再多嘴多舌,就互相捏着手比了比价。
“加一百两都嫌多!”吃元宵的那个手握筷子,心系邻座,大声点评:“广寒气劲至阴至寒,伤人伤己,修行此道的无一善终,你们干嘛要给自己找麻烦?”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略带夸张的高音,带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屑一顾。
整间屋子安静了下来,驴皮后的小木棍也不再动弹,一个声音在驴皮后发问:“小朋友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找麻烦的?”
“哦,都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戴面具的这位正把第六只元宵捣进嘴里,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二位,你们的蛇王寸剑和广寒气劲本来就来路不明,拿这个价钱,不嫌扎手?”
他今天就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
“小朋友,你家大人该教过你,信口开河或许会有麻烦。”驴皮之后的气劲消失,蜡烛再度明亮起来。
“信口开河会有麻烦?那么挖坟掘墓,盗人秘籍有没有麻烦?”戴面具的那个人声音凌厉起来,“巴蜀蛇王墓穴被盗,白骨冲天,二位快马加鞭狂奔三千里,就是为了在在座各位知情之前卖个好价钱吧?”
这是非常严厉的指控,白马酒家号称“武家之稷下,侠客之荆山”,创立之初是为了方便武道交流,令各家绝技不至于失传。近十年来,此地古风渐渐消失,变成了独门绝技的交易场所,出售的绝技一年比一年惊人,交易的数额也一年比一年大,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终究不是个销赃的巢穴。
而如果是诬陷,这也是足够当场拔刀,血溅五步的理由。
驴皮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并肩走了出来,披着长长的斗篷,脸上带着朱红描金的鬼脸,斗篷里各自露出一截金灿灿的蛇形剑。
戴面具的少年也站了起来,从背后解下一柄古铜长剑。
这场面看起来再明白不过了,这个少年不是蛇王的子孙就是蛇王的徒弟,千里迢迢追过来报仇。
围坐的众人纷纷站起来,分开,给他们让出老大一片空地——这个少年看起来身怀绝技而且很有把握,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甚至声援的架势。
“你是谁?”那个矮一点的开了口,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
“白马酒家,英雄照面。”戴面具的少年摇摇头,抱着剑,“你们根本就不配问我的名字,只要回答我,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你说的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那个女人摇着头,“重要的是我是谁,蛇王寸剑是我的,广寒气劲也是我的,我愿意卖,有人愿意买,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高兴挖我父亲的坟,拿我自己的东西,那是我的家务事,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人群里有一阵低低的哗然。
“你是蛇王的女儿?你挖你的爹的坟,然后、然后就让他暴尸荒野?”戴面具的少年跳了起来,大叫。
“是啊,那又怎么了?你看不过眼,可以帮他修修坟,烧烧纸,要是觉得还不够,哪怕重修庙宇再造金身,也随你。只是……在这里扮二十四孝,你还不够格。”女人从斗篷里捧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高高托起,向四周问,“蛇王寸剑,广寒气劲秘籍在此,刚才那位叫价五千两的朋友在哪里?”
少年大声叫:“你不要再做梦了!不会有人买你这种人的东西!”
女人连看都不看他,第二次高声叫卖:“蛇王寸剑,广寒气劲秘籍在此,刚才那位叫价五千两的朋友在哪里?”
少年也更大声地叫:“她的东西你们敢买吗?就不怕她在秘籍里做什么手脚?就不怕出门被人耻笑?”
他自己是一个怕人耻笑的人,就理所当然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怕人耻笑。
女人举着油布包转了半圈,第三次发问:“蛇王寸剑,广寒气劲秘籍在此,刚才那位叫价五千两的朋友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五千两并不是个小数目,蛇王寸剑也不是那种到手之后就可以天下无敌的秘籍。这里的人摘下面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买卖的时候多少会有点顾忌,能不沾惹的麻烦,就尽量不沾染。
少年暗自得意,嘻嘻地笑着,面具上还粘着赤豆馅和元宵糊,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虽然一时半会还想不出来了不起在哪里。他单枪匹马,一口气追了两千里地,花掉了最后一文钱,吃掉了最后一份干粮,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的路才跟到这里。他的鞋子是破的,肚子是瘪的,除了怀里那把剑和破罐子破摔的一腔孤勇之外一无所有。
“我出五千两。”人群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少年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个和他比邻而坐的、客客气气的蒙面人举起手来。
“我出五千两。”蒙面人的声音平静温和,听不出任何年龄和身份的痕迹,他从袖子的暗袋里摸出五个刻着白马的象牙筹码,一个一个排在木桌上,解释,“我的现钱用完了,姑且用这个替代。二位的身份既然已经暴露,拿到钱之后,还请尽快离开这里,免得再生枝节。徐夫人,临别之前,我有一言相告,不管你与令尊有什么仇怨,说破天去,你也是他的女儿,蛇王已经离世十年,又何苦让他抛骨荒野呢?”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女人拿起筹码,在手里掂了掂,递给身边的男人,把油布小包递过去,“银货两讫。”
“是。我多言了。”蒙面人接过小包,看也不看,随随便便就递给同伴,“那么,徐夫人,我得了蛇王的毕生心血,多少有些感激之情,我想要替他重修坟茔,再竖碑文,想必夫人也不介意吧?”
女人望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
蒙面人点点头,抬手向门:“请。”
那一男一女向大门走了过去。
“喂!”少年大声叫,“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蒙面人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大约对自己的处事很满意,“小朋友,凡事适可而止,我要的是秘籍,徐夫人要的是银子,你要的是蛇王入土为安,如今万事大吉,依我看来,大家都很满意,你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不对!不对!不对!”少年用力甩着头,他想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时半会的又说不清楚。
“想不出来就坐下慢慢想,没关系的。”蒙面人很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不要耽误大家的生意。”
“不对!”少年甩开了他的手,瞪着他,“你是谁?蛇王和他女儿有什么恩怨你怎么知道?既然蛇王已经离世十年,为什么到今天才挖坟掘墓,千里迢迢跑过来,把秘籍卖给你?这些年怎么会有这么多失传的绝技流进白马酒家?白马酒家的东主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连已经走到大门口的那对夫妻都回过头,疑惑地打量他——这个少年是如此的年轻,年轻到伸手就想摘下所有人的面具,他理直气壮得以为摘下面具的就是真人,但大多数时候,摘下面具的只能是死人。
“小朋友,白马酒家冬天没有东主,这里的每件事情都由这里的客人一起决定。”蒙面人还是好脾气,丝毫不介意少年话锋里对自己的猜疑,他抬头:“各位,有人愿意回答这位小兄弟的问题么?”
鸦雀无声。
“你看,没有人愿意回答你的问题。”蒙面人很无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到这里来,家里的大人知情吗?”
这种问题有歧视之嫌,少年很不愉快:“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也没什么,只是将心比心,为人子女的久久没有音讯,父母难免担心。”蒙面人轻叹口气,又问,“那……你父母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儿女没有?”
少年再蠢也听出不对来了,他不假思索,回手就去拔肩头的剑——但是抬手的瞬间就察觉被拍过的肩头一阵微麻,不痛不痒,但就是抬不起手来。
那阵酥麻起初并不强烈,但很快就席卷全身,少年晃了晃,立足不稳,差点摔倒。蒙面人连忙扶着他,让他慢慢坐下:“小兄弟,别怕,男子汉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坐一坐,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