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 / 1页)
他有时怀疑,桃姨就是母亲。她隐瞒自己的身份,一定是出于某个秘密。
这种想法通常产生于清晨或者黄昏。他推开阁楼的窗户,看到桃姨在雾气弥漫的井栏边汲水,或者坐在庭院的一角剥毛豆准备晚饭。她衣襟上的白兰花摇摇欲坠。
他猜测,或者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桃姨是背阴的女人,生他无名无分,又恐人言中伤,就冠以姨甥关系,在墟沟小镇上独来独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幌子。
遐想之中,桃姨在楼下喊他:“雨生,下来吃饭了。”
桃姨叫碧桃。这是一种花的名字。他记得,小时候家门口种过这种花。南风吹来,桃姨抱着他,一推开门,风就吹得花瓣飞落如雨。明朗甚至刺眼的春日光线让人产生抵达天国的幻觉。后来入学,填档案,老师问父母姓名,桃姨解释说他们都不在了,随即在格子里填写她自己的名字:殷碧桃,括号里备注称谓“妈”,笔触纤细如丝线。再后来,他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写字,算数,绘画。他害怕背诗,但有一句他背得顶熟,是诗人李商隐的句子——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他学会了,回到家里,一边在灶台旁踱步,一边念给做饭的桃姨听。桃姨不说话,只是回过头来微笑着注视她。她的目光温柔得像竹筒饭半熟时的清香。
从记事起,他的生活中就只有桃姨,桃姨的生活中也只有他。他们像一个宽阔的白瓷盘里盛放着的两枚珠子。
很少有人会登门造访。有一次他听见敲门声,立即兴奋地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开门,却是一个拄着竹杖的乞丐。他“啪”一声就恼火地把门关上了。桃姨在房里听见了动静,问他是谁,他不说话,继续回房睡觉。桃姨出去看了看。透过一线窗缝,他见桃姨替乞丐盛了一碗饭,又给了他两枚硬币。
桃姨为躺在竹榻上的他摇了摇蒲扇,说雨生啊,在这个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要去帮助别人。如果没有力量,也要有心思。向善的心,慈悲的心。
说完了这一席话,桃姨就下了楼去,湖蓝色的衣袂隐于暗沉的楼道。
他在沉思之中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桃姨。甚至那天晚上,他们在庭院里吃饭,他一直避免喊桃姨,仿佛失去了喊她的资格。
但桃姨疼爱他如初。她带他去邻镇的集市上买布做衣服。其实她本人就在棉纺厂上班,完全可以像他同桌爱华的母亲那样悄悄从厂里带点布料回去做,可桃姨说厂里的布料太老气,而且这种行为也不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摸摸,或者强行霸占,也许一时半会没什么,但将来有一天恐怕还是要为它付出代价。”桃姨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追忆的神色。
他的个子长得很快,在同龄人里已经算高,基本都是坐在倒数三排。那些桃姨为他做的衣服,很多只穿了一季就不能再穿。
桃姨会挑选一个好天气,把这些衣服拿出来浆洗,一件一件地挂到晾衣绳上。他看到南方的天空莹澈如同泪珠。湛蓝之下,杏黄的桑绿的雪白的暗红的衣服像彩旗一样在风中飘荡。暮色四合,桃姨把犹带阳光暖香的它们收回来熨烫平贴,一件件地叠放整齐,用盒子装好,最后去邮局投寄。她说在遥远的山里,很多孩子到了冬天还只穿蒲草鞋。
童年对于他来说,是一尊不规则的容器。桃姨是这容器中的清水。无论落进来的是灰尘还是墨汁,静水都会让它们沉淀。
她为他的世界筛选,过滤,尽最大可能让他的生活皑洁清朗。
但他毕竟没有和这个世界断绝来往,他逐渐学会用常人的法则来推敲他和桃姨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爱华有一天在课间百无聊赖地重述起她母亲的话,说落单的女人都形迹可疑。
他当时没有觉得怎样,只是埋头写字。过了两节课,越想越生气,怒火一节一节地窜到心口,突然一下拍案而起,用一种近乎辱骂的语气送还这句话给爱华:“你妈才形迹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