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死不休(第1 / 1页)
金红色的晚霞沉沉压着大地,映照出山岳、树林阴郁的轮廓。不远处的长平古城在曳洒满空的霞光下泛出一种凝重的深金色,斜斜倒映在城北的溱江之中。风卷浮尘间,城水默然相觑,摧残出氤氲百年的沧桑浮沉。
此时,距离古城南门二十多里外的云尧官道上,一队士兵手持刀枪,押着一辆囚车,正不紧不慢地向北而行。队伍最前列,为首的将领乘着一匹青骓,银甲银盔,目光凌厉。马蹄过处,灰尘卷起地上的枯草,旋舞着升起复又落地。
在他身后的囚车之中,裴南秧端着一只装着清水的瓷碗,递在霍芸面前,轻声劝道:“大娘,您已经许久未曾进食了,这样下去,是撑不到兖宁的。”
霍芸摇了摇头,双眼无神地望着木栏外空旷怆然的山谷官道,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这才九月,长平就已经这般凉了,更何遑你爹和若承常年驻守的黔昌…….”
她的话渐渐轻了下去,最终化作了微不可闻的呜咽,淹没在戚戚长风之中,让人不忍卒听。
裴南秧的神色凄然一片,她飞快抹去了潸然滑落的眼泪,沉声说道:“大娘,我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为将者生则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死则荡气回肠,不改傲骨。可如今,他和大哥遭人陷害至斯,清名尽毁,若是我们死在流放途中,日后还有谁能帮他们沉冤昭雪、一偿夙愿?”
闻言,霍芸的眼中汇起了极其微弱的光亮。她转过头,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想要接过少女手中的瓷碗。可就在这时,一支劲箭突然挟裹着风声破空而来,电光火石间,就贯穿了一名士兵的喉咙。
见状,领头的将领似乎早有防备,竟然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声:“全队戒备,看好犯人,小心…”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十几只羽箭骤然从两侧的树林中激射而出,直冲着他和士兵们的面门飞来。押送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纷纷拔出佩刀,手忙脚乱地挡开一轮轮力道十足的箭矢。
就在他们狼狈万状地应战之时,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从树林中一跃而出,几个起落,就稳稳地站在了囚车之上。
纵然韩砚清说过会派人前来相救,但裴南秧还是迅速直起身子,挡在了霍芸面前,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那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毕竟,右相韩昭是害死她父兄的罪魁祸首,作为他的儿子,韩砚清那日大牢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她全然没有半分把握。
而此时,车顶上的黑衣男人却并未察觉到少女的防备之意。他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手起剑落,砰地一声劈开了囚车。似乎是应了这声巨响,隐在树林中的十几位蒙面男子纷纷跃出,与押送的官兵们缠斗在了一起。
黑衣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官兵能够脱身靠近,旋即回身举剑,抬手斩断了缚住裴南秧和霍芸的枷锁,压低声音道了句:“跟紧了。”
听到韩砚清熟悉的声音,裴南秧不禁微微一怔,带着几分愕然看向了男人的眼睛——身为京城巡检,没有圣上的旨意,他居然擅离陈掖,亲自来长平救人?他这般不顾一切,难道真的对自己……
对上少女的视线,韩砚清眸色微闪,转头击杀了一名脱困上前的士兵,带着她们往战马的方向快速突进。
“别留活口!否则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眼见韩砚清将一名士兵击下了战马,正在被围攻的将领不禁急红了眼,扯开嗓子厉声高呼。兵士们闻言,纷纷咬紧牙关,更加卖命地拼杀起来。
“快带人走!”韩砚清一把将霍芸推向了身边的同伴,随后拉过裴南秧的手腕,转身便要去夺另一匹战马。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被斩落下马的兵士从地上微抬起身,拾起身边掉落的佩刀,不顾伤口的疼痛,用尽全力朝着裴南秧的后背掷去。
“小秧!”
霍芸见状,瞳孔倏地睁大,她猛地往前一扑,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少女。
待裴南秧回头,银白的刀刃已经穿透了霍芸的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几乎在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襟。
“不!”
裴南秧发出一声悲鸣,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霍芸下落的衣摆。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攥住。
霍芸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在她面前倒下,落在覆满沙石的路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裴南秧的眼眶在霎时间变得血红,她一把夺过韩砚清的长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手起剑落间,士兵的喉管被利刃猛然洞穿,鲜血喷溅而出,落在剑身一侧的繁复花纹之上,透着说不出的殷红妖艳。
寒芒划过,少女抬手待要再刺,却被韩砚清从后面拦腰抱住,翻身带上了一匹战马。
“放开我!”裴南秧挣扎着说道,手肘狠狠向后击去,努力地想要摆脱男人的控制。
韩砚清蹙着眉头,不顾胸口被重击的疼痛,将少女紧紧箍在怀里,沉声说道:“你这般跑回去送死,对得起裴夫人不要性命救你吗?”
听到男人的话,裴南秧蓦地一愣,眼中的悲忿在瞬间褪去,幻作了哀不自胜的血泪盈襟。
韩砚清见少女停止了挣扎,急忙从她手中拿过长剑,朝着马股重重划去。
战马顿时发出一声长鸣,双腿踢开几名冲上来的士兵,发了疯似的朝前奔去。
山道上的风迎面吹来,刺痛了裴南秧的双眸。眼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如雨点般落在了韩砚清环住她的手背上。
男人僵着身子,目色哀切,笨嘴掘舌地安抚道:“你放心,裴夫人的尸身我定会让人处理妥当。逝者已矣,你……应当往前看。”
裴南秧没有应声,她握紧了双拳,用力将余下的眼泪压回了眼眶。因为,从今以后,前路山高水长,人世熙熙往往,再也没有人会守在她的身边,帮她擦去泪痕,陪她走过所有的未知与黑暗了。
战马顺着官道极速奔跑着,待得转过几个坳口,地势渐渐平缓,长平城高耸的外墙也在蜿蜒的道路尽头豁然清晰。韩砚清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古城,一踩马蹬,抱着裴南秧翻身跃起,稳稳落在了地上。
出乎他的意料,裴南秧没有哭,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身形单薄,仿佛随时都会随着寒风消散而去,落作一地烟凉。
韩砚清的目光淡淡扫过少女眼角下干涸的泪痕,心头不禁划过一阵细密的痛楚,他低下头,从身上摸出一袋金叶子递了过去,沉声说道:“南门的守军和码头的船家我都安排好了,待会你进了城,立刻离开大宁,去成汉也好,去北周也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裴南秧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没有伸手,也没有回答,依旧那般平淡无波地立着。男人沉吟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了把极其精巧的匕首,将它和金叶子一齐塞进了少女手中,目光微闪,鼓起勇气说道:“你拿着这把匕首路上防身……若是你害怕的话,我可以抛下陈掖的一切,陪你去成汉,去……”
男人的话突然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裴南秧唇边浮起的冷笑与嘲讽。
是了,五年前的碎雪关,眼前的少女面对伏羌人的屠刀,都不曾畏惧半分,今时今日的困局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他自己,明明知道父亲是毁了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可却仍像个跳梁小丑般奢望着她的回眸,幻想着能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浪的天地。
何其可笑,又何其讽刺。
韩砚清垂下眼眸,藏住了心中全部的悲伤,刚想转身离开,就听见裴南秧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韩砚清。”
男人脚步一滞,猛地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少女的面孔,似是惊异,又似希冀。
“五年前的碎雪关之役,你我曾经并肩作战、共斩敌寇,纵然后来有所疏远,但在我的心中,还是把你当做生死之交看待。可如今,你韩家在朝堂上颠倒是非黑白、害我父兄亲人惨死,就算你今日出手相救,我们的袍泽之谊也不复存在,”裴南秧仰着毫无血色的脸庞,语气冷厉地说道:“日后再见之时,你我之间便是家仇旧恨、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韩砚清看着少女眼中清清楚楚写着的厌恶,终于意识到,五年间自己暗藏的、期待的回望与渴求,终是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
他垂下写满哀寂和凄然的面容,抬起手向少女深深揖了一礼,似在赔罪,又似在拜别。随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向着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冷风摇曳、荒草萧瑟,徒留一地死寂。